巨大的喧哗,终于将周绍范从失神茫然中唤醒。
他看着周遭人仰马翻,火光乱舞的混乱场面,努力眨了又眨眼睛,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这……这是怎得了?来…来校尉呢?”
身边的亲卫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前面那个问题,至于第二个嘛?一人抬手指向阵中火光最大的那处,“来校尉亲自带人去追杀秦琼和裴昇了!”
“秦琼和裴昇?”周绍范被这两个名字炸的险些又陷入失神,不过,其人好歹也是名将之后,虽然前不久因为得知了关乎自己家族命运的绝大辛密,而一时心神失守。但是现在回过神来,面对这眼前局势,马上做出了正确的决策。
“立刻鸣金收兵!号令全军退后,不得继续缠绵厮杀!”
“喏!”
护卫在周绍范身边的亲卫,本就是其父周法尚调拨给他的亲信精锐,说是家兵也不为过。此刻听得周绍范所言,毫不犹豫的敲响代表撤军的铜锣,更是策马四处散开,力求将锣声传荡得更远更广。
一直陷入被动,盲目追击,像无头苍蝇一样,被秦琼和裴昇牵着鼻子走的东莱骑兵们,听到鸣金声,简直是如闻天籁,齐齐后撤。
唯独来渊,却更加用力扬鞭。
“校尉,鸣金了!咱们后撤吧!追不上了!”手下的呼声,来渊根本充耳不闻,眼中只有不远处,那一前一后,两匹飞驰的战马,上面正是那一秦一裴。
就在眼前,怎么能后撤?今夜若是不能杀了裴昇!自己该怎么向那位复命?
来渊的眼睛红得骇人,半伏着身子,手里死死攥着长槊,几乎要捏出血来。
再快一点,再近一点,自己就能捅死这个差点坏了自己大计的裴昇了!
与此同时,险险就要被来渊追上的裴昇,却也在心中默念着同样一句话:再近一点!
他闭上了眼睛,耳边流过的各种声音似乎变慢了,人声、风声、马掌踩在雪地上的窸窣声、火把燃烧的哔啵作响声,一道道声响,渐渐剥离,到最后,只剩下身后那道清脆的马蹄声,分外明晰。
世界安静的,好像只剩下他和来渊!
“就是现在!”
裴昇猛地睁开了眼睛,居然直接勒马止步,胯下战马被他这么一带,顿时仰头长嘶,直立而起,两只前蹄在空中疯狂踢动。
只见裴昇双腿紧紧夹住马腹,顺势转身、抽箭、挽弓、捻弦、撒手。
一气呵成。
箭尖啸着离弦,而战马还在腾空。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这一箭,无论是慌乱后撤的东莱骑兵们,还是冲锋接应的平原子弟们。
只有秦琼发出了一句不能杀他的巨吼,却也是迟了片刻。
来渊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只是一个眨眼,那支长箭就到了眼前。
长箭携来的气流,像耳光一样,狠狠的摔在他的脸上。
他丢掉了长槊,丢掉了马缰,双手交叠在一起,死死的挡在自己咽喉前面,试图以其抵挡裴昇绝命的一箭。
“叮!”
来渊如遭雷击,头不由自主的往后仰,原本绑在颔下的兜鍪束带应声而断,一道火辣感觉径直从他头皮发间穿过。他两腿一软,再也驾驭不住胯下惊骇咆哮的战马,半摔半跌滚落雪地。
好半晌,来渊才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咽喉,又摸了摸头颅,劫后余生的欣喜,让他根本难以抑制,一时之间只知道喃喃自语道:“我没死,我没死!”
秦琼策马来到裴昇身边,目光落在地上瘫坐的来渊,眼眸里流过一丝厌恶,摇了摇头,“若是杀了他,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所以我没有杀他。”裴昇轻吐一口气,缓缓放下手中角弓,含笑回话。
两人的交谈声,尽数落入来渊耳中。方才还在庆幸自己生还的他,瞪大眼睛看着居高临下的两人,原先的欣喜顷刻化成无数的愤恨。
他贵为县公之子,素性高傲,从没将天下人放在眼睛,今夜擒杀裴昇,在他心中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孰知道却各种横生枝节。现在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裴昇一箭射落,颜面尽失。
这口岔气,叫他如何咽的下去!?
“来人,来人,传我号令,列阵!列阵!杀了他们两人,我要杀了他们!”来渊手舞足蹈,指着秦琼和裴昇,嘶声吼叫。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此时此刻,在其他人眼中,现在的来渊,非但头上兜鍪被击飞,就连发髻也被长箭切掉,披头散发,配上他那副狰狞的面容,扭曲的呼喊,活脱脱一个疯子小丑。
“够了!来…校尉,够了!莫要再说了!莫要再给来公丢人了!”
周绍范策马来到来渊身边,低喝一声之后,对着裴昇拱了拱手,嘴唇动弹了几下,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昇挑了挑眉,也不回礼,摸了摸手上角弓,“你又是何人?”
周绍范急忙自报家门,“在下汝南周绍范,家父周公法尚,乃是东莱水军副总管……”
“呵,来护儿麾下?怎得,你也要来杀我吗?”裴昇向来得势不饶人,直接打断周绍范,开始阴阳怪气。
周绍范连忙摆手,恳切言语,“我等收到的命令,是来平原郡接应秦琼,将裴少君安全接到东莱水军大营。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属意外,在下…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等局面。”
“一句不知道,就能将事情翻过去?”裴昇闻言冷笑,他对着来渊努了下嘴,“这位来兄,来校尉,可是一心想要杀死我呢?”
他抬起手中角弓,点了点周绍范,“怎得,莫非你还想要继续将我带走?好方便在路上将我杀了?”
周绍范是个老实人,被这话吓得急忙摇头,伸手指天,开始赌咒发誓,“绝不可能,我以自己性命担保,绝对会保护裴君周全!”
裴昇不置可否,他再度看向来渊,戏谑说道:“就算我信得过你,我也信不过他。我要走,你放不放?若是不放,那我也不介意,再厮杀一场!”
周绍范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得出来渊脸上的怨恨,他心中叹气不止,却又只能继续劝说道:“捉拿并将裴君送至东莱大营,并非来公私令,乃是朝廷中枢签署下发的公文。我等身为官差,又怎敢私纵裴君?还请裴君屈尊,与我等一同上路,我发誓此行,定然寸步不离裴君,直至东莱来公面前!”
“不能去!裴郎君就留在平原,哪里也不去!”
未等裴昇回答,他身后一众围拢过来的平原子弟,立刻大声鼓噪反对。
周绍范汗流浃背,奋力解释,可惜一张嘴怎么抵得上百来张口,顿时淹没在人声之中。
裴昇端坐马鞍,默默看着,提了一整夜的心神,终于稍稍松懈,场面演变至目前这幅模样,不管来渊暗藏什么阴谋,都可算是失败了。
他看向刚刚并肩作战的秦琼,嘴角带起笑容,刚要说话。
冷不防,秦琼却脸色一变,指着北面,奋力大吼道:“又有人来了!”
所有人纷纷回头,这才发现一支骑兵,正在无声逼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张开了阵势,隐隐间将东莱骑兵和平原子弟,都笼罩在了自己的攻击范围内。
人衔枚,马裹蹄,暗夜行军。
纯黑色的战马,纯黑色的铠甲,披着黑暗,仿佛刚从九幽黄泉征战而归。
这支突如其来的兵马比之东莱骑兵明显更加精锐,也不知道是敌是友。
裴昇和秦琼对视一眼,两人俱露出了凝重神色,刚刚放下的心神,又再次崩紧。
岂料这支新来兵马不言不语,只有沉默在夜色中回荡。
片刻之后,有一骑出阵。
只见他策马飞奔,径直向着裴昇而来,然而他刚到裴昇身前,还未说话,就先红了眼眶,“阿兄让你受苦了,我来晚了!”
正是裴行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