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驾!”
裴昇的声音在夜色中穿行,他奋力舞动缰绳,可是身后疾烈的马蹄声却越逼越近。
不消说,依然是烦人的秦琼。
就在不久前,靠着先起步的优势,裴昇率先冲出驿站后门,骑上了不知道在屋后角落等候了多久的一匹黑马。他原以为,这样便可以甩掉秦琼,安全脱险。
未想到,秦琼骤见他上马,就并指发出了一声口哨。
片刻之后,一匹毛色通黄,虽然肩高五尺有余,却骨瘦如柴的大马打着响鼻从屋前冲来,奔跑之间,鬃尾翻飞,四蹄几乎横成了一线。
而秦琼竟是未等马停,几个箭步跟随,伸手按着马鞍,就飞身上了马,半点时间也不曾浪费。
裴昇心中一紧,一匹好马对于一员将领来说,至关重要,如乌骓于项羽,如赤兔于吕布。便是武圣关羽,斩颜良诛文丑亦是靠着马快。
但看秦琼那匹形貌怪异的黄骠马,以及和他之间娴熟的默契,就知道这是一匹已经认了主,骑熟了的好马!宝马!(注)
再看自己胯下这匹黑马,肩高不过四尺,只比驾车的驽马好上那么一些,更别说,自己与其并无半点默契可言。
果不其然,两人不过追逐一会,之间的距离就快速的拉近,饶是裴昇如何使劲奔驰,亦是无可奈何。
“秦兄何苦如此执着?方才驿站之中,那个来渊分明是连你也要杀。这等人渣,你还甘心替他卖命!?”
裴昇一面出言阻碍秦琼,一面控制着马匹往道旁野地里跑去,试图以此稍稍迟滞些秦琼的马步。
可惜,身后的秦琼只是伏身扬鞭,半点回音也无,一张黄脸比漫天风雪还冷。
裴昇有些无奈了,看来不打发了这个秦琼,今夜自己是如何也脱不了身了。便在此时,胯下那匹黑马忽然一个起伏,尥起蹶子仰头一阵长嘶。
原来是在裴昇胡乱策动下,居然跑到了一条大河前面。
隆冬寒夜,静水深流,低沉的涌动中,时不时有冰凌互相撞击挤压的声音响起。
裴昇勒马松缰,好不容易才安抚好了因为差点冲入河流而胆怯的黑马,然后,一回头,就看到了,打马缓缓而来的秦琼。
“好马!简直可称龙驹了!”
裴昇没有看秦琼,反而是盯着他胯下那匹瘦马,出言夸赞。
好像是听懂了裴昇这句话,那瘦马打了个巨大的响鼻,抖了抖鬃毛,似乎十分得意。
“这等龙驹,不知道秦兄是从何处得来的,着实令人艳羡。”裴昇的目光自下而上,移到秦琼身上,轻声询问,竟似好友闲谈,再无半分先前争锋相对的火气。
奇怪的是,对面的秦琼也好整以暇的出声回答,甚至还拱了拱手,使了个礼节,“这是我自小家中养大的,原本和其他马驹并无相差,谁知道越养越怪,竟成了现今这般模样。”
说着,伸手摸了摸马头,“其他人都惧怕厌恶它的形貌,不过,我自然不怕。它是我生死相依的好兄弟。”
那瘦马顶了顶秦琼的手,昂首发出欢畅的嘶鸣。
“难怪与秦兄如此相契。秦兄乃是齐郡人?与我自小长大的平原郡,不过一河之隔啊。”裴昇垂下目光,语带遗憾,“离得如此之近,早先居然没有和秦兄相识相交,枉费我还有什么小孟尝的虚名。”
方才的和煦神色似乎是错觉,秦琼的声音开始变得冰冷起来,“裴君出身裴氏大族,而我不过一区区寒门,风马牛不相及也。”他盯看着裴昇,“若不是来公招我入军,我还是个村野鄙夫。”
“曾子有云:食人之禄而任人之事。我要报答效忠的并不是来渊,而是其父来公。”似乎是为了回答裴昇先前的那声斥问,秦琼继续淡淡补充道。
裴昇苦笑一声,得嘞,说软话看来并不顶用。那么,还得是要手上见真章!
只不过……逃跑之时,窦建德丢来的那把环刀早就遗留在驿站中了,此时的裴昇是真正的手无寸铁。至于对面的秦琼,他那柄大铁枪以及铁锏也和裴昇一样,丢在了驿站。
所以现在两人要像街头打架一样,赤手空搏!?
裴昇下意识的挠了挠下巴,那也太难看,太没气势了吧?所谓的关公战秦琼,自己虽然脸不红,也没带绿帽子。
但是,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怎么说也得来场旷古烁今的盘肠大战吧!?
要不然,以后史书上就该这么记载了:大业七年,冬。裴与秦斗于平原外驿站,初,两人负甲担刀,交手数十回合,平,齐齐弃械;后,驰马互逐于大河边;终,空手相搏,以头抢地,涕泗横流,状似街头无赖。
如果真这样,那还真是要名垂千古了。
另一面的秦琼也发现了这个情况,开始左看右看,寻摸起了堪当武器的物事来。
无言的沉默之中,尴尬开始蔓延。
裴昇摸着没毛的下巴,眼睛忽然瞥见了周遭的树木灌丛,心念一闪,顿时策马上前,挑了一棵手腕粗细的树木,伸手拔了出来,随即前后呼噜几下,将枝枝叶叶尽数扯断,竟成了一根像模像样的长木杆。
对面的秦琼见状,依样画葫芦,也撸了一棵小树在手。
木杆在手,两人的神情同时变了样,仿佛手上持着的并不是木杆,而是真正的长兵马槊。
“喝!”
这回合轮到裴昇率先发难,他双脚一磕,跃马前冲,手中长杆顺势向前,走出一条凌厉的枪线,直刺秦琼的面门。
秦琼竟分毫不惧,迎着裴昇的锋锐气势,同样回赠一记凌厉直刺。
两根木杆先是撞在一起,随即黏在一起,开始互相角力。
裴昇心中一喜,腰部旋拧发力,试图重演驿站里的仗势欺人,再度用自己的怪力来压制秦琼。然而,这一次,他却失算了。
一声咆哮传来,只见秦琼那匹瘦马兴奋异常,甩着脑袋呲着白花花的牙口,仿佛炸了毛一样,居然伸长脖子想要去撕咬裴昇的黑马。
并非战马,从未面临过如此阵仗的黑马,惊骇之下,开始疯狂甩头躲闪,嘴里不时响起声声哀鸣。
人借马势,马助人势。
秦琼眉毛一扬,一声大吼,双臂鼓劲,手中长杆重重往下一压,随即借势弹起,带着尖锐风声,狠狠的拍向了裴昇右肩。
电光火石之间,裴昇丢开手中被压制的长杆,猛地翻身仰在马鞍上。不过分毫距离,长杆几乎从裴昇胸口擦过,巨大力道掀起的气劲,打的裴昇衣袍簌簌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裂。
然而就在秦琼枪势堪堪走老之际,裴昇长臂一伸,居然死死攥住了长杆顶端。随即手腕一抖,一股力道沿着长杆方弹回去,持着末端的秦琼几乎松手。
可惜,裴昇胯下那匹黑马终在瘦马的威吓下,宣告胆破,马背一松,四腿一弯,直直的塌了下去,连带着裴昇也往地面摔去。
裴昇踢开了马镫,翻身滚在了地上,手中却死死的揪住长杆不放,甚至继续发力,要把秦琼也往地面拽。
我没马,你也别想骑马!一起到雪地泥潭里来吧!
秦琼哪里肯,咬着牙往后扯,就连胯下瘦马也摇着头,蹶子疯狂倒腾,在替主人献力。秦琼自信无论是马战还是步战,自己一身武艺都远胜裴昇,可是不知道为何今夜和裴昇的几次争斗,总会变成眼下这种力量上的争锋。
怎么……这么无赖呢!
就在两人涨红了脸,各自不愿放手的时候,地面开始隆隆作响,不远处,纷乱的马蹄声,快速逼近。
“来的肯定是来渊!快放手,不然你我都得死!”裴昇目光一凝,急急出声。
“不行,要放也是你先放!”秦琼怒喝,再没有先前的冷酷,竟然带着难见的少年意气。
裴昇一楞,心中暗自嘀咕:怎么突然就破防了?我也没干啥呀?
可惜没有多余时间给两人争吵,东莱骑兵带着十足的压迫姿态,包围了过来,他们举着火把,火光琳琳,为首的,自然就是来渊。
场中两人,终于齐齐撤手,丢下了那根被扯得几近迸裂的可怜树干。
裴昇站起身来,拂了拂袍服上的雪沫,拱手相对,“小子究竟哪里得罪了来校尉,你是非要我这项上人头不可?”
来渊并不答话,只是冷笑,随即便要抬手发出射击号令。
然而,今夜似乎什么事,都无法一帆风顺,注定是要一波三折。
夜色里,旷野中,更杂乱的声响、喧哗,像天边的雷云一般,涌动逼近。一支百来人的兵马结成倒人字形的阵型,却又将来渊的人马,隐隐围了起来。
半身浴血的刘霸道,勉力在马背上挺起身子,脸上却兴奋异常,涨红的脸满是豪气干云。他喘着粗气,开口说话,身后一众随即附和,声浪由小渐大,直至雷动。
“裴三郎,吾等平原子弟来救你了!”
……
注:秦叔宝所乘马,号忽雷驳,常饮以酒。每于月明中试,能竖越三领黑毡。及胡公卒,嘶鸣不食而死。——段成式《酉阳杂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