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就这么放他们走吗？”
旅舍二楼，看着裴昇两人策马离去的身影，身后伴当忍不住发问，“少君若是真看中他们，何不强留下来？只待时间一久，他们必然会对少君服膺钦慕。”
“这两人岂是能强留得住的？”徐世绩摇头咂舌，“你看那个李四，浑身行伍气息，加之万事浑不在意的姿态，又操着关中口音，一看就是那些参军入伍积攒资历的关陇世家子。”
“而那个李二就更有趣，心思深沉，说的每句话，都带着目的。脸上神情却又平易恳切，真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那少君你还放他们走？他们可是在到处打听瓦岗寨啊！”伴当大惊失色。
“不，他们的目标不是瓦岗寨。”徐世绩斩钉截铁，“他们的目标是最后所问的，汲郡张氏！”
天边连绵的阴云，越发稠密，俨然就要下雪的模样。
徐世绩走到窗前，摊开手掌，似乎在等待那未落的雪花，“看来风雪将至，张氏要倒了。”
伴当脸上露出喜色，“张氏就该倒！倒的好，这些年他们是越发的嚣张跋扈，手都伸过大河了，咱们卫南要不是有少君在，也要像灵昌、韦城一样，被他们吃干抹净了。”
“不过，就凭那两个人，真能弄倒张氏？”
“谁知道呢？”徐世绩慨然长叹，“但是有人出手，总比没人好。咱们袖手旁观就好。哦，对了，马上派人过河，去瓦岗寨，对翟头领说，让他们小心点，不要被波及。”
“风雪就要来了。”
……
“阿兄，马上要下雪了！”
荒郊野路上，裴行俨紧了紧身后披风，对着裴昇不解道：“我看那个徐大郎，人倒是不错，为何不暂住他府上，过了今晚再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就你那个憨样，我只怕一旦住下了，就舍不得离开。”
“阿兄，你可是小瞧我了。咱们裴氏，什么没吃过，什么没看过。他徐大郎再豪横，也不过卫南小县一土豪。有什么值得我们流连的？”
“吃喝穿戴、金银钱帛都是外物，怕就怕人家徐大郎的一颗热心，生生将你捂热、捂烫、捂化了。到时候，你就心甘情愿，唯他马首是瞻了。”
“不可能！哼，普天之下，我只听阿兄你一人的话！”
你最好是！
裴昇瞥了裴行俨一眼，没有再和他斗嘴，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天必然是赶不回黎阳了，走吧，找个能遮风避雪的地方过夜。”
就这样，两人一边奔驰，一边寻觅，终于在雪花星星点点飘落之时，看到了一处小村落。
这是个不大的村落，几个低矮茅草屋挤在一起，数起来门户不到十家，连里都算不上。
寒风呼啸窜过土道，卷不起路上的枯枝残叶，只是浅浅刮开了浮雪，露出底下黑涩的泥泞，没有炊烟、没有人声，没有一丝生气。
这等景象，平白让裴昇想起了曹操的一句诗来，“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他的心情，没来由的为之一沉。
河南的情况竟然比河北还严重，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了吗？
两人选了村头一间尚算完整的屋舍，推门、巡查，清理出一片干净空地，点燃篝火。
燃烧的枯枝噼里啪啦响着，火光摇晃，斑驳的光影在脸上跃动。
裴昇靠在墙壁上，看着裴行俨在篝火旁边忙活，先是热了几块胡饼，然后又掏出几条肉脯，就着火焰烧烤起来。
肉脯慢慢滋出油花，一股香味，由淡变浓，渐渐飘荡开来，浮沉在这处遮风避雪之地。
裴行俨将胡饼掰开，又将烤熟的肉脯夹在里面，然后递给了裴昇。
就在两人刚刚咬了一口，尚未咀嚼咽下之时，停在屋外的马匹，突然发出一声嘶叫，似被什么东西惊动。
两人对视一眼，裴行俨在前，裴昇在后，轻手轻脚，慢慢靠近屋门。
会是谁？
旅舍上找茬的那些恶汉混混衔尾而来？抑或是徐世绩，心生悔意？
屋外的马嘶声已经停止，只有细微的落雪声。
嘭！
裴行俨一把推开屋门，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半个敌人身影。就在他诧异之时，一道奇怪，如鼓如号的声音从他脚边近旁响起。
裴行俨打眼一看，门口角落里，居然蜷缩着一个小不点，而那奇怪的声音，正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裴昇看了看那小不点，又回身看了看挂在篝火上烤的火热，滋滋喷香的肉脯，嘴角一勾，伸手对着那小不点招了招手。
“饿了吗？来，过来吃肉。”
裹着一身破烂衣裳，抖抖索索的小孩，闻言之后，抬起了头。久未清洗，纠结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披垂下来，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只有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先是看了看说话的裴昇，又看了看收起一身煞气的裴行俨，最后匆匆划过屋内温暖的篝火，以及诱人的肉脯，坚定的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不用担心，我们两个并非坏人。”裴昇蹲下身子，轻声细语。
小孩依旧摇头，嘴巴嘟囔几下，才说出话来，“我阿爷说，当兵的都是坏人，你们也是坏人！”
“你这小子，你阿爷胡说八道，你也胡说八道！当兵的都是好汉！”裴行俨哼了哼鼻子，恶声恶气。
小孩被唬得一缩，可是神情愈发坚定，似乎裴行俨的表现，更加确定了他心中当兵的都是坏人的想法。
裴昇无奈的摇了摇头，“既然你认为我们是坏人，为何又要躲在门外？天寒地冻，你不冷吗？”
小孩吸了吸鼻子，又看向了屋内，“这里是我家。”
“那你刚才去哪里了？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可是没有人在的。”
“去找吃的了！”小孩得意的拍了拍胸腹，旋即又像是说错话一样，黑黝黝的小手，马上捂住了嘴巴。
“就你一个人吗？你阿爷阿母呢？”
“阿爷被坏人抓走了，阿母说要去找他，然后就没回来了。”小孩垂下了头。
裴昇一楞，却又继续说话，“那你找了什么吃的？可以给我看看吗？”
看着小孩满脸戒备，裴昇回身指着屋内篝火，轻笑道：“你看，我也有吃的。你不用担心我会抢你的东西。这样吧，我和你换着吃，好不好？阿俨，把胡饼和肉脯拿出来。”
热腾腾、香喷喷的夹肉胡饼很快就摆在了小孩面前，他黑溜溜的眼睛像是被黏住了一样，半点也转移不开。先前裴行俨听到的怪异鸣叫再度响起，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是小孩肚子饥饿发出的声响。
“换不换？不换，我可就收回去了。”
小孩终究忍不住勾引，咽了一口口水，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丢给裴昇，随后夺过他手上的胡饼，头也不回就往外跑。不过，没跑几步，却又回头，小小的身子，认真的弯了弯。
“阿爷说受人恩惠，要持礼相谢。谢谢你啦，坏人。”说完，就又转身奔跑。
裴昇也缓缓起身，认认真真的拱手还礼。
“阿兄，你看那里还有其他人，原来这处并不是荒村，村民都躲起来了。”裴行俨眼睛尖，看着那个小孩跑去方向，墙壁后面，影影绰绰，似是人影闪动。
“要不要抓一两个过来，询问下？”
裴昇低垂着目光，好半晌才摇了摇头，左脚踩下，吧唧一声，汁水四溅。
正是方才那小孩丢下的他找到的吃食，不过一团淤泥，几个草根罢了。
“这…”裴行俨一惊，赶忙抬头去看小孩消失的地方，身体晃了晃，却终究只是嘟囔了一句，“早说是这种吃的，我就多给你几张饼了。”
另一头的裴昇，再度坐回篝火边上，没有说话，只是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
就这样，天色渐渐暗淡，屋外呼呼风声不停。
两人陷入了似睡非睡的迷蒙当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裴昇却陡然惊醒。
屋外缠绵的风雪声里，似乎带着一丝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