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堂内的气氛已经非常热烈。
裴昇坐在上首,半靠着身后软榻,捏着一杯酒杯,有一搭没一搭的撇着堂上的歌舞,只是这神情嘛,一看便有些意兴阑珊的感觉。
“裴君见谅,我知道裴君出身高门,这等粗陋菜色,这等庸脂俗粉,着实上不得厅堂。”张虔仲靠近裴昇,一开口就是致歉,“奈何黎阳小地方,仓促之间,只能筹措至这等程度。”
“待后日休沐,在下于卫县再开一宴,请裴君务必赏光。”
裴昇讶异发问,“卫县?怎得不是黎阳城?”
张虔仲一楞,继续解释道:“裴君说笑了,在下姓张,自然是居于卫县…”
裴昇依旧有些不明所以,一旁的裴行俨,却忽然开口,“我知道,汲郡张氏嘛。”
张虔仲闻言眉毛一动,立刻转身对着裴行俨拱起了手,“正是汲郡张氏,自前朝开始,我们便长居于卫县……”
不等面露骄傲的张虔仲继续说祖宗风采,另一头的裴行俨就一声冷哼打断。
“当今天下,说起张氏,率先提起的不是清河张,就是凉州张,你们汲郡张,往上数个七八代,倒也能归到清河张去。不过现在嘛,连三流门第都算不上,就像你自己方才所言,如这案上菜肴,堂上的舞女一般,不过庸脂俗粉,上不得厅堂。”
张虔仲彻底呆住了,他原以为这位跟在裴昇身边的裴氏少君忽然搭话,是要和自己抬抬花花架子,互相吹捧一番,万万没想到,居然在这等宴会之中,众人眼前,丝毫不给自己一点颜面。
厅堂内的觥筹交错,热闹气氛,顿时像冰冻一样冷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看张虔仲,唯独两侧的乐师,因为离得远,又置身幕布后,并没有察觉气氛的变化,依旧兴高采烈的吹奏。
张虔仲脑子嗡嗡直响,艰难的将目光转向裴昇,只见他低着头看着手中酒杯,似乎上面正在绽开一朵花,丝毫没有开口替自己解围的打算。
“少君说的对,比之河东裴氏,在下这小小的汲郡张氏,确实是庸脂俗粉,上不得厅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虔仲对着裴行俨深深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同僚面前,居然硬生生的咽下了这等羞辱。
裴行俨也万万没想到张虔仲会是这等反应,原先想好的羞辱言语,反而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开口了。
“张君乃是一仓之督,本地之主,岂是你能出言侮辱的,还不快向张君致歉。”裴昇终于不看酒杯,板起脸,对着裴行俨呵斥道。
裴行俨撇了撇嘴,听话的对着张虔仲抬手一拱,草草敷衍。
“阿俨年幼懵懂,族中又宠溺,在关中放肆惯了。张君,且原谅他的口不择言。”裴昇先是抬手点了点裴行俨,然后又让开身子,指了指自己身边,“来,张君且与我同榻对饮。”
“岂敢,岂敢。”张虔仲弓着背,像只大虾一样,慢慢挪到裴昇身边,举起酒杯,和裴昇轻轻一碰,一饮而尽,煞白的脸色这才开始浮现出几丝血色。
眼见两人对饮,堂内的其他与宴人等纷纷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停下手中乐器的乐师在旁人的提醒下,又重新鼓吹起来,堂间歌舞也再度翩翩。
只是,这气氛怎么也热烈不起来了。
“张君知道我这督粮大使是做什么的吗?”
“督运粮草,水陆并进,以供东征。”
“既如此,那我就得问些本职上的事情了。为何我来此,只见百姓运粮进仓,不见民夫运粮出仓?”
“新粮不进,怎有库存转运去涿郡?再说了,裴大使未到,在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黎阳仓原先储粮多少?”
“近乎百万石。”
“九月至今,共转运去涿郡多少粮食?”
“八十万石。”
“今季收上来的新粮多少?”
“二十万石。”
“所以现在仓内还剩多少粮食?”
“三十万有余,四十万不足!”
如疾风骤雨一般,裴昇问的快,张虔仲答的也快。
裴昇盯着张虔仲点了点头,袖手端起酒壶分别给自己和张虔仲斟满酒,“既然出入账目如此清晰,我希望明日案上便能摆着黎阳仓的账册。张君以为如何?”
“当然!”
张虔仲毫不犹豫的回答。
“如此,且满饮此杯。”裴昇持杯相对,张虔仲俯首领命。
……
“这个张虔仲有问题。”
散宴之后,回去路上,见得四下无人,裴行俨忽然扯着裴昇臂膀,小声言语。
“为什么这么说?”裴昇挥手扇了扇呼出的酒气,好奇的看向裴行俨。
“哼,方才我故意出言羞辱那张虔仲,换成常人,早就发作了。他居然能够忍受?有这等深沉心机的,必然不是好人!”裴行俨拍了拍胸腹,一副不愧是我的姿态,“阿兄你看,这厮一下子就被我试探出来了,我这算不上帮了你的忙?”
“原来你是要试探他?”裴昇忽然失笑,“我还以为你就是因为他送了金饼,才故意要当众落他颜面呢?”
“这当然也是缘由之一。”裴行俨挠了挠头,“难道阿兄认为张虔仲没问题?”
裴昇抬头回望,幽幽夜色中,高耸的仓墙模糊成一片,影影绰绰,覆盖着仓内闪烁的灯光。
“当然有问题,不止是他,整个黎阳仓,都有问题!”裴昇斩钉截铁的下了推断,他反手指了指自己,“要不然,涿郡怎么会派我做这个督粮大使?”
“那这问题是什么?莫非是粮食亏空?”裴行俭一拍手掌,恍然大悟,“难怪那时候一说到陈粮区,那张虔仲就岔开话头,催着我们回住所。他就是怕我们去巡查陈粮区的地窖!料想那些地窖应该都是空的!”
裴昇先是点头,后又摇头,直看得裴行俨一脸糊涂,自己阿兄究竟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因为自己比他先猜到真相,让他觉得失了颜面吧?
唉,裴行俨在心中暗暗叹气,这也没法子啊,谁叫自己天生就是文武双全呢?
裴昇看着裴行俨滴溜溜转的眼珠子,还有那想笑又强行忍住的扭曲面容,一阵莫名其妙。片刻之后,倒也不再多想,而是伸了个懒腰,往住所走去。
“且看明日他送来的账册,究竟如何吧!”
另一边,宴散人去而后一片狼藉的大堂中,张虔仲却还没有离开,他端坐在上首位置,也就是原先裴昇所在的软榻上,忽的出声说话。
“账本做的如何?”
“天衣无缝!”回答之人身穿青色吏员袍服,侯立在堂下,一脸恭敬。
“不可大意,让人再仔仔细细检查一遍。万万不能出纰漏!”
“喏!”青色吏员马上点头,却又小心翼翼的进言道:“不过仓督,看今夜宴会上那两个裴氏子的态度,并不友善啊。我们是不是要继续送些金银,以保无虞?”
“不必了!”张虔仲站起身,来回踱步,脸上带着冷笑,“什么河东裴氏,名过其实。只看那个裴行俨,就知道他们不过有勇无谋之辈。别说这假账本,就算是真账本,丢到他们面前,他们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说了,即便是他们查出问题,只怕他们也不敢深究。”
张虔仲甩了甩袖子,宴会时候忍下来的恶气,到了此时,再也压抑不住,冷冷的从他口中挤出。
“河东裴氏,现在你们势大,可以肆意羞辱我,再等几年,只需再等几年!且看到时谁家在厅堂上!谁家在囹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