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棋子
第7章 棋子
韦见素的宅邸位于平康坊中,这平康坊可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风流薮泽的地方,韦见素的政敌李林甫的大宅也坐落在这里。平康坊的西北面紧邻皇城,西面与务本坊相望,那里有国子监和孔庙太学,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春明大道相隔,南面的宣阳坊住着新贵杨国忠和虢国夫人。有趣的是,此坊入北门东回有三曲,称南曲(前曲)、中曲、北曲(循坊墙一曲),为诸伎聚集之地。北曲彩楼高耸立、中曲独门独院、南曲霄台林立。宰相,贵戚,诗人,歌妓,士子,侠少,灼灼其华,蜂屯蚁聚,便是半个盛唐。
此时韦宅大小姐的厢房里,当朝工部侍郎、尚书右丞韦见素正在和大女儿韦晴聊家常。刚刚过完正月十五,各家各户都在为新一年的家务做着准备,然而这对父女谈论的显然不是这些问题。
“阿爷,最近青城的事情有什么进展嘛?”
“派出去的人四处查探了,都没有那个龙梦云的下落。”
“有三、四个月了吧。”
“嗯,最后只在灵州见过他,便销声匿迹了。”韦见素无奈地点点头,神情中有一丝的不安。
“其实您不是说过,目的就是让这个东西消失,我们都找不到,也没人找的到,阿爷何必忧心。”
“此言差已,此物消失就必须消失的干干净净,连同知道此中秘密的人都必须彻底的消失。”韦见素摇摇头,沉吟道,“失落在江湖之中总是心头大患。”
“此物干系如此重大,难怪阿爷始终不愿意告诉我这青城之宝到底是什么东西。”
“嗯,阿爷知道晴儿想为阿爷分忧,但有些事情,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晴儿明白,但是找不到龙梦云,该如何是好,看到阿爷日夜焦虑,晴儿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出去为您寻找,为您分忧。”
“晴儿的智慧已经超过很多男子,阿爷已经很心慰了。”
“阿爷特意来女儿闺房,是不是有事吩咐?”韦晴冰雪聪明,更是了解自己阿爷的性子。
“柴房那个小杂役,他们说是你弄回来的?”
“他只是女儿在街上捡来的一个小叫花子,阿爷怎会问起这个?”
“那天你妹妹无意之间和他打斗的时候,我正好和老二在院子里,老二说他有些武功底子。”
“竟有此等事?”
“来历不明,还会武功,可不要留什么后患。”
“女儿知道了,这就叫人去料理干净!”
“你妹妹呢?”
“她去独孤驸马府找静乐公主玩去了。”
韦见素沉吟了一声没有继续往下说。
韦晴见父亲面色不好,又问道:“我看阿爷气色不是很好,是不是朝堂上又受了李林甫的挤兑?”
“这李林甫忒的猖狂,仗着圣人宠信,专横跋扈。从前还有张九龄宰相与其分庭抗礼,自从张宰被黜之后,李林甫更是只手遮天。”韦见素手拍桌子,站了起来。
“为父好不容易和礼部尚书沈既济一起劝说圣人下诏,令四海之内有一技之长的人才全部汇集到京师参加朝廷选拔,重现贞观盛世。却不料这李林甫心胸狭窄,妒贤嫉能,怕天下有志之士当着圣人揭他的短,把选拔人才之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由他去选,自然是没有人能够面圣了。”
“他对前来应试的人才故意刁难,把诗词歌赋等统统过了一遍,筛选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中选。不仅如此,李林甫还将此事向皇帝上报,并向圣人道贺,声称‘野无遗贤’。
“女儿愚钝,何为‘野无遗贤’?”
“就是说当今万岁已经把全天下的能人志士都网罗到了朝中,在民间已经没有一个人才了。”韦见素越说越气,声音已经有些微微发抖了。
“这批人当中是否真有人才?”
“当然有不少,为父粗略看过的诗书文章里,就有好些颇有见地,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可惜,可惜……现在他们的诗书文章只能拿去给你的小妹妹玩赏了。”
“这样下去,李林甫岂不是更加为所欲为,之前我听说他连太子都敢弹劾......”
“为父担心这样下去,不仅为父的身家堪忧,大唐的国运也会蒙尘。”韦见素手撵长髯缓缓的说道,“阿爷与李林甫不睦,这斯得圣宠,太子都不放在眼里。”
“阿爷自小便跟着圣人,平韦后之乱、诛太平一党都有阿爷的汗马功劳,圣人最是信任阿爷,阿爷何惧那哥奴。”
“休要胡言,李相的小名是你叫的嘛?”韦见素制止了女儿,接着说道,“你不了解我们这位圣人,不要说我们这些臣子,就是当年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都不放心。如今阿爷若欲与李林甫制衡,必须在朝堂内外合纵连横。”
“阿爷的意思是?”
“朝中多是趋炎附势之辈,除了阿爷和几位老臣,其余都站在李林甫那边,如今只能联合藩镇。”
“据女儿所知,现在各藩镇的节度使都是些胡人,素来与阿爷并无交往,要如何与他们联手?”
“晴儿所言不错,如今藩镇尽是些胡人,也是拜那李林甫所赐。想那开元之初,御边的都是些忠厚名将,郭知运,张手珪,牛仙客,王忠嗣,各个都是出可为帅,入可为相之材。可正是这些人让没有边功的李林甫感到了威胁,所以他建言皇帝让出身外族,却又不识字的胡人担任边将,所谓‘以夷治夷’。这些人即便立了战功得到皇帝赏识,但是孤立无党,目不识丁,也不怕他们威胁到自己宰相的位子。”
“阿爷既如此说,那么这些莽夫之中有值得阿爷结交之人?”
“如今确有一人。”
“是何人?”
“此人名叫安禄山,是粟特族,幽州刺史张守珪的义子。骁勇善战,屡建功勋,这几年颇得圣人喜爱,领平范阳节度使、河北采访、平卢军使于一身,步步高升、炙手可热。”
“女儿听说过此人,最近坊间传闻,他比当今贵妃年长了十几岁,却认贵妃为养母,只为了更得皇帝的宠信。”
“这安禄山手握兵权,又得皇帝和贵妃的宠信,这也是为父为什么要拉拢他,只有与这样的人结盟,才能与李林甫分庭抗礼。”
韦见素正和女儿说话,却没想到陈一姐刚好来给大小姐房中送炭火。韦见素父女说要除掉乐山的话,刚好被经过廊下的她听了个分明。一姐心中一慌,把碳放在院中,匆匆的跑回柴房给乐山通风报信。
韦见素隐约觉得院中有人影晃动,停顿了一下不说话了。
“阿爷跟女儿说这么多,是要女儿做些什么嘛?”韦晴并没有发觉什么动静,以为父亲是在等着自己主动表态。
“我要你嫁给安禄山的儿子。”韦见素推开窗往外看了看,只看到一篮炭火,确定无人,便转回身,表情严肃地对女儿说道。
“什么……”
“阿爷需要你帮阿爷完成这合纵连横!”
“可是我......”韦晴早已心有所属,可是她知道命运并不在自己手里。
“你刚刚说你妹妹去驸马府了,你知道为何独孤明的女儿小小年纪就被皇帝封了静乐公主嘛?”韦见素面色凝重的说道,“就是因为皇帝要她下嫁契丹可汗李怀秀。”
“连皇帝的外孙女都可以去和亲,你更要做阿爷的左膀右臂。”见韦晴沉默不语,韦见素只有软硬兼施。
韦晴心里一片冰冷,但她明白,生在皇族宗氏的女人,都只不过是棋子,用来交换的棋子。
放下韦见素父女的对话不说,但说陈一姐在大小姐的房门外无意间听见韦氏父女的对话,得知二人要对乐山下手,一时间心慌意乱,手忙脚乱的奔回到柴房。柴房里,乐山正在劈柴,一姐冲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斧子扔在地上。
“乐山,快逃吧,老爷他们要杀你。”
“什么?”乐山有点懵了。
“我刚才听到老爷和大小姐说你是奸细,要来抓你,说不定还会杀了你,你快跑吧。”
“怎么会这样,老爷那天不是还救了我嘛?”
“不要再说,没时间了,他们很快就要来了,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是……”乐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撞的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快走!”陈一姐拉着乐山冲进柴房,给乐山收拾了两件衣服塞进包裹,然后把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褪下来塞到了乐山的怀里。
“我只有这么多,无论你去哪,只要能活着,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陈一姐慌乱的有些语无伦次,只顾着把乐山往外推。
“一姐,我……我们还能再见面嘛?”事发突然,乐山有些依依不舍。
“不知道,只要活着,也许会的吧。”
“等一下!”乐山停住了脚步,握住陈一姐的手,心里的酸甜苦辣仿佛混杂在一起的难受,他把包裹先塞到一姐的怀里,然后从脖子上取下藏在衣服里的玉佩。“一姐,你对我这么好,我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的,只有母亲留下的一个玉佩。”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泪都已经流下来了。
陈一姐望着乐山的眼睛,郑重的把玉佩塞在怀里,然后把包裹递给他,用手摸着乐山的脸说道:“阿弟,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不如我们一起走吧!”乐山突然抓住陈一姐的手说道。
陈一姐愣了一下,随即说道:“不行,我不能走,我会拖累你,一个都逃不了,别说了,你快走吧。”
陈一姐使劲的推着乐山溜出了韦见素的府邸,就在这春寒料峭的早春里,乐山再次踏上了流浪的路,一段乱世里纯洁而短暂的感情就这么轻易的随着寒风飘零了。
一姐把乐山送走之后,慌乱的回到柴房,韦晴派来的几个爪牙已经恭候多时,得知乐山已经逃走,不由分说,把一姐绑了起来送进了府里的地牢。经过一天一夜的刑讯逼供、黑暗和恐惧之后,陈一姐伤痕累累,但确实说不出个一二,于是便被丢回了柴房。
过了一两天,二小姐也知道了小杂役偷偷溜走、陈一姐被责罚的事情,偷偷的带着一些吃的,溜到柴房来看望陈一姐。
天气寒冷,陈一姐伤后无人照看,已经奄奄一息,看到二小姐来探望,感激的泪流满面,勉强的支撑起身体和二小姐说话。
“你怎么这么傻,为了一个小小花子弄成这样?”韦雪看着陈一姐可怜,自己也红了眼睛。别看她平时刁蛮的样子,内心却是个简单善良的小女孩。
“他是个好孩子,老爷、小姐不要再为难他。”
“你这又是何苦呢,快把这些吃了吧。”韦雪把自己偷偷带来的东西塞在陈一姐的怀里。
“二小姐,你也是个好人。”陈一姐的声音和双手都有些颤抖,“这些年,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不要说了,赶紧吃东西,好起来去向阿爷求情。”
“二小姐。”陈一姐已经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快不行了,心中愈发地感激韦雪。
陈一姐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了乐山给她的玉佩,这是她唯一拥有、觉得珍贵的东西。一姐把玉佩递给韦雪,声音微弱的说道:“二小姐,你拿着。”
“我不要!”韦雪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又怎么会要一个杂役的劳什子。
“二小姐对我好,我没什么可以报答的,这是我唯一珍贵的东西,我快不行了,二小姐就帮我收着吧,算是了了我的心愿。”
“好吧,那我先帮你收着。”二小姐看了看玉佩,竟然发现出奇的精致,握在手里有一股暖气传遍全身。这不像是陈一姐能够拥有之物,正想询问来历,却被一姐打断了。
“二小姐快些回去吧,老爷要是知道你来我这,要责罚你的。”
“阿爷不会的,我这就去求他开恩,找郎中来瞧你。”
韦雪走了,去向韦见素求情,韦见素又焉能理会她,两天之后,陈一姐死在了柴房,结束了她短暂而凄苦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