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八达确定斜对门里面的那个人就是吴岳，笑笑，坐了回去。

寂静里，大号那边突然爆出一声巨大的摔门声，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贾康摇了摇头：“得，没法消停了，大虎也被‘撅’出去了。”

石八达嘘一声，示意贾康别说话，凑到铁门上的那个小孔，刚要喊一声“吴岳”，就听见斜对门传出吴岳的一声爆吼：“大虎，再来！”

贾康吃惊地看着石八达：“不好了，吴岳闹狱！”

随着一阵开铁门的声音，石八达透过小窗看见吴岳被两名武警押出监号，推搡着往走廊北头走去。

石八达的心蓦地一紧，吴岳，你能不能消停消停？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

贾康凑过来，表情有点幸灾乐祸：“吧嗒哥，麻烦大了。吴岳这么‘作’，肯定要‘挂链儿’（上手铐脚镣）了。”

石八达不想说什么了，推开贾康，躺下，猛地将被子盖上自己的头。

去个“吧嗒”吧，吴岳，你爱咋咋地吧，老子不管了，也管不了。

石八达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进到这种地方来。刚上高中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个有为青年，以为总有一天会像那些胸前佩带红花的杰出人士那样站在某个台子上，向四周海啸般欢呼的人群舞动双手，对他们讲述自己辉煌的历史。有那么一阵，石八达甚至以为自己会在不算很老的时候，站在那个著名的广场上，对着坦克般行进的方阵，气宇轩昂地喊：“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继而接受那阵雷鸣般的回应：“首长好，首长辛苦了！”

可是眼下看来，这些梦想都变成了泡影。石八达蔫蔫地摇了摇头，我石八达将在这里与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作亲密接触了，我石八达将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走廊上有人在喊石八达。

石八达打个激灵，机械地站了起来。

铁门开了，梁所长指指石八达：“提审！”

值班室里的一张皮椅子上坐着老警察。

老警察不看站在门口的石八达，用一根手指重重地敲了敲桌子：“蹲！”

石八达应声哆嗦了一下，但他没有往下蹲。不是他不懂规矩，他实在是蹲不下去了。从被抓到现在，石八达空着肚子蹲了“一年”，两条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害怕自己一听口令，立马会瘫在地下，像一泡稀屎。石八达笑笑，想解释，墙上的挂钟“当”的响了一声，像是在催促他快点蹲。

看看老警察那张慢慢转过来的脸，石八达收起笑容，蔫了……唉，蹲就蹲吧，好在这个姿势不算很难看。

石八达极力掌控着双腿，摸着墙根强力往下蹲去，不小心蹲大发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凉又硬的水泥地硌得石八达的屁股尖儿生疼。

门外有风吹进来，石八达的后腰感觉凉飕飕的，敢情这是露出屁股来了。

老警察的问话很简单：“汤海坠海的时候，叶豪在干什么？”

石八达熟门熟路地回答“我没注意”，心想，我都交代一百遍了，还问。这三更半夜的，不让人歇歇啊？又不是什么惊天大案，至于嘛。

老警察又问：“你确定吴岳当时不在场吗？”

石八达不想回答，吴岳不在现场，他也交代过一百遍了。

石八达不知道这是在“走过场”，第一轮审讯基本结了。

老警察让石八达在讯问笔录上签完字，说声“回去好好反省”，走了。

梁所长对石八达说，鉴于你在“反一号”跟吴岳的号儿隔得太近，为了防止你们“串供”，你去北走廊的小号待着。

石八达问，吴岳是不是“挂链儿”了？梁所长不回答，推着石八达的后背往外走。

观察梁所长的表情，石八达感觉吴岳没被“挂链儿”，心中忽然就觉得轻松了许多，空着脑子跟在梁所长的后面，腾云驾雾一般地走。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马厩般的味道，吸进鼻子，立马顶得心里空落落的。

有人在用一种压抑的嗓音唱戏，梁所长拍了旁边的门一下，唱戏声戛然止住，整个看守所重新归于死寂。

走到走廊尽头，梁所长打开靠近走廊右侧的一个号子，用力把石八达往里一推。

厚重的铁门“咣当”一声摔在墙面上。

这声音让石八达感觉很踏实，好啊，终于可以单独呆一会儿了。

石八达踉跄着扑到对面墙根下，大口地呼吸散发着霉味的空气。

铁门很沉重，石八达下意识地去推它，可是它没让石八达碰到就关上了，声音大得像雷鸣。

石八达很沮丧，感觉自己万分废物，我怎么会软弱到连手都抬不利索了呢？

石八达坐下来，可是屁股疼，坐不住。躺下来，可是肚子空，肚皮总是往脊梁上贴。

太饿了……饥饿让石八达不断地产生幻觉。

石八达发现这间号子后面的铁窗像一只盛着烧饼的盘子，满天星斗就是烧饼上面的芝麻。

石八达反过身子，把两只手攥成拳头垫在肚子底下，皱紧眉头，抖擞精神与饥饿展开搏斗。石八达骂饥饿这个杂种狗眼看人低，老子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天上飞的，我没吃过飞机，地上跑的，我没吃过火车，连“狗绳”和驴鞭我都享用过呢。可是饥饿不通人性，任石八达折腾，依然饿他。石八达大怒，索性乘着夜色飞回了家。坐在幸福里大院对面饭店的雅间里，吩咐老板拣“结实”的菜给石八达上。满满一桌子菜，石八达看都没看，专挑红烧肘子下火，一口气吃了十八个，还是饿，嗓子眼里就像趴了一万只饿死鬼……石八达忽然觉得这场梦做得很没意思，猛掐一把大腿，让自己醒了过来。

困兽般绕着号子转了几圈，石八达的腿软得想撞墙。

石八达跌到铁门边无力地嚷：“来人啊，我要吃饭……”

随着“吧嗒”的一声轻响，铁门上方的窗口拨开，一双眼睛探了过来。

饥饿感一下子消失了，石八达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迅速往后一闪，不想动作大了点儿，脚下拌蒜，一骨碌滚到了后墙根。

脑子糊涂着，身子却机械地站了起来，像一位训练有素的体操运动员。

石八达扭了扭身子。呵，除了脖子稍微有点儿疼，身上并没有特别不适的感觉，这得益于我练过武，知道如何保护颈椎，不然这下子肯定得留个后遗症什么的。万一通过颈椎伤及中枢神经，那麻烦可就大了。瘫痪在床另当别论，以后媳妇肯定得跟我急：娘哎，活不得啦，俺一个黄花大闺女嫁了个骡子。

傻愣着站了半天，石八达终于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

擦干眼泪，回望一眼洒满月光的铁窗，石八达脑子里那些五彩斑斓的食物一下子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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