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星历二年的前奏
第33章 ·星历二年的前奏
“阿嚏!”
人来人往的岐巍城内,和克莱顿一起蹲在小贩摊位前的林珏用力打了个喷嚏,一旁的琴柳默默拉开距离。
“听说昨天有人又被打趴下了?”克莱顿笑笑,偏头看林珏。
“那不叫被打趴下,那分明是五体投地!”林珏脸上一热,胡言乱语。
琴柳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
就在昨天下午,他俩又来了一次比试。这次比试是因为将到克莱顿家过年节,要离开腾岐学院,所以昨天的比试也算是今年在腾岐学院的最后一次比试。而结果也很显而易见——林珏惨败。林珏很郁闷,琴柳很开心。
“琴柳听见了吗?”克莱顿笑着抬头看琴柳,“林珏说他对你很敬佩啊,都五体投地了。”
琴柳没有说话,微微扭头看向自觉说错话而红着脸的林珏。
“啊,受不了你们。”林珏揉揉脑袋,叹息一声起身,接过小贩递过来的几根烤串,分给克莱顿和琴柳。
克莱顿起身接过,顾不上烫咬了一口,咧嘴笑道:“走咯,回家咯。”
林珏无奈地看了眼被烫到失去表情管理的克莱顿,又看向一旁娴雅安静的琴柳,再度叹息一声。
……
腊月廿五,星陆某处宅邸。
穿着一身长袖飘摇的桃红花纹大袍的神话教主无奈站在花园里,眼冒精光的少女弦长一脸雀跃,手里提着一件大红衣裳正在他身前比比划划。
“小弦,这件衣服好红啊,可不可以换一件?”另一边,被黄色小雀疯狂啄得脑袋疼的男孩雾长可怜兮兮摊开手,向弦长抱怨,“你看,小雀都把我当成了它最爱吃的小红果,不停地啄我。”
被雾长说话打断幻想的弦长动作一顿,她皱眉看向一身红的雾长,没好气道:“不行,好不容易过年了,必须穿喜庆点。”
然后她一边重新比划,一边小声道:“傻鸟不是因为红色啄你,而是因为那件衣裳被我涂了很多小红果的汁水。”
“哎哟!啊?小弦你在说什么?”又被小雀啄了一下的雾长小脸好奇。
弦长立刻装作没听到,大声道:“啊,不用换了不用换了,教主你身上这一套桃红色的就很好看了!”
这倒是实话,以教主英俊到一塌糊涂的容貌、笔直标致的身材,无论穿什么都会很好看。
教主无奈一笑,活动活动身体,接过弦长手里衣服,小声道:“小雾也太可怜了吧。”
弦长没好气道:“谁叫他天天都和那傻鸟玩。”
然后她顿了顿,偏过头去,小声道:“我会在他头发被啄光之前给他换衣服的。”
教主微微一笑,微微提袍,在石凳坐下,感受着手里衣裳的柔顺,看着小心护着头发在花丛间躲避小雀的雾长,轻声道:“清心岛出事了。”
“也不知圣会那群傻子发什么疯,封了岛,”弦长在一旁坐下,趴在石桌上,光洁下巴撑在手臂上,小脑袋摇摇晃晃,“几天都没有消息,我就把徐淡钥调岐巍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派人去岐巍?”教主笑着看她。
“上次不是说下雪后岐巍有事吗?我查过了,差不多明年年初,申、天、罡三夏皇子将在岐巍会面。那时碧原晴空远在前线,还能让你感到有事,那就代表申夏玉公主会来。”弦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嗯~嗯!徐淡钥还是要去下,毕竟玉公主嘛。”
“还是小弦懂我呀。”教主微笑着揉了揉弦长的秀发。
“哼哼。”弦长满意地闭上眼睛,轻哼道,“可我还不知道岐州会发生什么事。”
“会发生什么事呢,无非又是一次交易、一个约定、一场战斗罢了。”教主温柔轻揉少女秀发,声音很轻很轻,“咱们啊,好好看着就可以了。”
弦长睡着了。
教主轻轻抖开手里衣裳,披在少女身上。而后他看向不远处被小雀啄得苦兮兮的雾长,刚想张口,又垂眼看着睡得香甜的弦长,于是他眉眼弯弯,不再说话。
……
腊月三十一,晦余日。
星历元年对于天夏人来说,不是怎么愉快的一年。年初署州桂鱼郡开必县发生巨大地震,半座郡城、两个县城、七个村庄被夷平,超过数万人死亡、十万人无家可归。在举国同悲的同时,还致使数州流言纷飞,归罪于皇帝屡兴兵事,致使上天降灾,多地爆发起义。
这对于深陷“天罡二十年战争”泥沼的天夏来说,无疑是一记重锤。虽然朝廷迅速平定了各地叛乱,但民意难违,在朝野群臣的逼谏下,皇帝秦植不得不贬谪了他发动战争的最大助力——当朝丞相程节书。虽然朝中大臣都知道开必城之事是修炼者所为,不是天谴,但对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平民百姓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毫无疑问,秦植恨极了引发开必地动的势力,那种恨,远比食其肉寝其皮来的更加凶狠。
天夏关州是天夏都城安都所在,是天夏统治的中心。
入夜,大雪悠悠落下,仿佛为安都换了一件新衣。安都皇城正门的高大城墙上灯火通明,每隔一个垛口就有一位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把守,城楼下还有三百禁军骑兵勒马持枪,临近正门的民舍皆是熄灯闭门,其中隐约有人走动。这般布置,说是铜墙铁壁都不为过。
头发花白的太常秦叶在太监执灯引路中迅速赶到城楼下,见此场景,被从家宴里叫走的他更添疑惑:“公公,陛下召我,为何引来此处?”
慈眉善目的太监躬身回答:“回太常,陛下就在城墙上,还请太常自行上去,老奴就在下面候着。”
秦叶向太监拱手,绕过骑兵队伍,轻轻提起袍服下摆准备登楼。
一边走,他一边思考近日朝廷情况,猜想皇帝想问他什么问题。
“见过秦太常,请解下兵器。”在城墙马道口,禁军统领向秦叶行礼。
剑是君子之器,秦叶虽不擅武力,但他身为职掌朝廷宗庙礼仪的太常,位在九卿之右,自然也佩了一把木制的精美礼仪剑。
秦叶没有获得“剑履上殿”的殊荣,拜见皇帝,解剑也是自然之理,并未多想,他解下佩剑递给禁军统领。
“陛下就在前方,秦太常径直前去便可。”禁军统领再次行礼。
秦叶点头,扶正头上冠帽,整理黑绸官袍,拢拢身上大氅,从容登上城墙。
然而当他看见皇帝时,心中却不免一沉,不好的预感迅速浮现。他不敢怠慢,上前行礼:“臣,见过陛下,见过光禄大夫。”
就在他前方,宽阔的城墙道上,四十三岁的天夏皇帝秦植坐在椅上,椅下置有暖炭,面前摆放棋盘,在他对面的是面沉如水的光禄大夫熊耿。两人身边各有一位撑伞的劲装带刀侍卫,皆是气息悠长。
听见秦叶声音,侧对秦叶披着厚实披风的秦植转过头来,透过雪花望见行礼的秦叶,颔首笑道:“皇叔免礼,上前赐座。”
两鬓斑白气质儒雅的熊耿抬头看向秦叶,目光平静。
“谢陛下。”秦叶行过礼,上前从容坐下。
“皇叔,知道今夜,朕为何请你到这儿来吗?”秦植视线又放回棋盘。
秦叶装作不知所措的样子:“臣愚钝。”
“那好,”秦植捻起一颗棋子,“就请熊大夫为我们说一说。”
“是,陛下。”熊耿先向秦植行礼,再看向秦叶,忽然意味深长地缓缓说道,“秦太常,您这戏,演得可真好啊。”
秦叶心里猛地一沉,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但他还是假装吃惊,反问:“光禄大夫这是在说什么?”
“太常真是处变不惊啊,既如此,我就一件一件说予您听。”熊耿点头,又向秦植行礼,“陛下,接下来臣言语有所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赦你无罪,但说无妨。”
“谢陛下。”熊耿向秦植施礼,而后面对眼神惊疑不定的秦叶,双手搭在膝上,身板挺直,徐徐道,“太常,我记得您今年,应当六十有二了,没错吧?”
秦叶点头。
“太常是鲁思王睿的六世孙,父王是鲁愍王琳,封地在关州山北郡章县。”熊耿起身踱步,“宁安二年,原本尊礼守法的鲁愍王琳,突然以僭越享用礼乐的罪名而被剥夺爵位封地,贬为庶人。我记得,那年太常应当是十三岁。”
“十四岁。”听到这里,秦叶明白自己已可能暴露,但他自认这些年来做事不留痕迹,现在熊耿很大可能是在逼他自己漏出马脚,于是他依旧保持从容淡定,自然反驳了熊耿的语误。
“好,十四岁。”熊耿点头,继续道,“太常自幼便有疾病,常年卧床,未曾离开王府,外人就连相貌都不知如何。这样的身份,似乎很好做些文章。”
“生下来身体有疾病而已,哪来的什么文章,”秦叶感叹追忆,“幸赖先皇垂怜,父王母后疼爱,臣才得以保全性命。”
熊耿冷冷道:“鲁愍王确实疼爱他的孩子,才让你们圣会贼子得以趁虚而入。
正是你们以救命之术,迫使鲁愍王夫妇答应将你伪造为秦叶。而后鲁愍王担心你借王侯身份对国家不利,于是故意犯罪,致使自己被贬为庶人。不过秦叶你确实厉害,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坚强毅力,不仅熟读道学经典,还勤勤恳恳服侍了鲁愍王夫妇十七年,成功被推举为郡孝廉,以宗室身份参与政事,从县至郡再至廷,自此官运亨达,屡受圣恩。至于前朝,你被任为太常,位九卿之右,皇恩浩荡。然你却背弃圣恩,上蒙蔽圣听,下培植党羽,内阴谋诡事,外将圣会贼子,安插朝廷!”
深吸口气,熊耿冷冷注视面色如常的秦叶,缓缓道:“等到鲁愍王察觉到你的狼子野心,你便残忍杀害了鲁愍王夫妇,囚禁了真正的秦叶!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
一时四周俱静,只有雪花落在地上的微弱声音。
“哈哈哈哈。”秦叶的老态笑声突兀响起。
他哈哈笑着拍膝,指着冷冷注视他的熊耿笑道:“光禄大夫这戏倒是可以,老夫自己差点都信了。只是老夫不是秦叶,谁是秦叶?陛下说是不是?”说完他看向秦植。
秦叶是两朝重臣,皇室宗亲,先帝以及秦植皆器重之,若秦叶是假冒的,那先帝和他秦植岂不都是被蒙骗了?
可是秦植脸色平静,只是淡淡道:“你,还是说实话吧。”
“陛下明察啊!”秦叶顿时满脸不敢置信,连忙颤颤巍巍地跪下,悲道,“陛下!臣怎么可能是假的呢?臣愚钝,自受先帝重任以来,夙夜忧心,常恐不能和睦宗室、堕先帝之明!及至陛下,亦奋力驱驰,不敢不竭心用力!以臣作为,扪心自问,不愧天夏!
三十年来,臣兢兢业业,室不过一进,案不过一餐,衣不过四套,正是不敢以宠爱自骄,毁陛下之明。臣与光禄大夫同朝列日久,不知何时龌蹉,竟如此污蔑臣!臣闻陛下委大夫以重任,至今无报。今日,定是大夫无力解决开必地动,为避责罚,度私心而污蔑于臣!如他们逼程丞相辞官一样!这次他们想把臣也逼下去!请陛下慎思!”说完他就朝秦植免冠顿首,深深伏下身子,显露出自己花白的头发。
听完一番陈述,看着他的白发,回想起这些年来,秦植神色不免有所松动。
熊耿立刻上前:“陛下早知你做的大逆不道之事!二十三年前煌州大火,当年担任煌州长史的圣会贼子张点金,正是你提拔之人!秦炳没有查到你,是你先一步派人杀害了秦炳!煌州案子的记录,我已呈给了陛下!”
秦叶求助般看向秦植,秦植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点点头,表示熊耿所言非虚。
“证据!证据呢!没有证据,你这就是污蔑!陛下,臣要告熊耿污蔑朝廷大臣!臣要到先帝灵前!臣要请先帝为臣申冤!”秦叶瞪大了眼,立刻连哭带拍。
“你确定要证据吗?”熊耿静静俯视他。
秦叶忽然心里就慌了,难道熊耿真有他证据?不可能啊!每一件事他中间都是隔了好几个人做的,也全都除掉了,熊耿怎么可能有证据!
不对!
秦叶猛地抬头,嘴唇微微颤抖,如堕冰窖。
熊耿确实可能有证据,因为,因为他没有杀死真的秦叶!
“秦叶,你是业道大家,理应知礼。虽是圣会贼子,但也确为朝廷提拔过一些忠义之臣。作为你的对手,我佩服你,能够做四十八年的谍子,应有许多惊天动地的谋划吧?”熊耿重新坐回座位,落了一子,淡淡道,“真的秦叶马上就到。如今证据确凿,怎么说,你都是圣会在我天夏的政部魁首,真要闹到这般境地吗?声评执事?”
听到“声评”二字,秦叶——不,声评宛若五雷轰顶,彻底失去了斗志,整个人都愈加衰老。他绝望地闭上眼,片刻后,才在秦植和熊耿的注视下,绝望大喊:“我是圣会政部执事声评!我不是秦叶!我不是秦叶!”
秦植霍然起身,双目喷火,龙袍下的身躯气愤发抖。
声评戴冠起身,脸色略微苍白,看着熊耿的眼神难掩不解。
“圣会内讧,有人向我透露了你们在我天夏的全部布置。”熊耿理解声评眼里的不解,道,“你确实厉害,我在确定你是圣会贼子后,查了许久还是查不到确凿证据。”
“圣会……出卖了我?”声评整个人都萎靡下来,几缕白发脱出冠帽垂在皱纹横生的脸上,他不敢置信地摇头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圣会……怎么可能出卖我?”
“你放心。”秦植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忽然响起。
这位皇帝陛下咬牙切齿,浑身颤抖:“不仅是你,你们圣会所有在天夏的贼子,朕都要杀干净!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而你,”秦植起身,面无表情俯视失魂落魄的声评,声音里饱含杀气,一字一顿,“你得活着,朕必须让你亲眼看着,看着你的徒子徒孙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为我天夏的子民偿命!”
熊耿静静注视低垂着脸的声评,平静道:“束手就擒吧,声评,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你已插翅难飞。”
“是吗?”片刻的寂静后,声评低笑。
“你不是修士,放弃吧。”
“陛下,”声评忽然看向秦植,认真道,“您离我很近。”
“狂妄!”秦植愤怒不已,在骗了他父子这么多年后,声评居然还敢威胁他!
但下一刻声评猛然前冲。
“别杀他!”熊耿惊怒呵止。
“声评!”秦植对猛然起身的声评怒目而视。
侍立在两侧的劲装侍卫早有准备,迅速拔刀斩击,鲜血四溅。
年六十二岁的圣会政部执事声评倒在了血泊中。
“陛下!臣有罪!”熊耿忙起身向一脸愤怒未消的秦植行礼。
“你有什么罪!”秦植手扶额头,咬牙切齿,“这老贼不会武功,只是求死!”
“臣有罪!”两侧的侍卫连忙放刀跪下。
“罢了。”秦植摆摆手,深吸口气,叮嘱道,“去把他家围了,全部都抓起来!其他圣会贼子夜必须抓到!不能放跑一个!”
熊耿沉声回道:“陛下,此刻,特执衙门已经开始动手了。”
秦植看了眼声评的尸体,然后望向远方:“今年,朕不允许任何一个圣会贼子能过一个好年。”
熊耿站在秦植身边,也眺望远方,沉默无言。
“今年的春本社,没有桂鱼郡的份了。那你们,也就不要再想过年了。”
这样的话,他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