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爸爸拉着她说了很多好话，晚上呼噜打得都更香了。

妈妈搂着刘以菲睡在隔壁杂物间的小床上。

嘴上不停地说着：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以后也会好的，是不是？”

刘以菲问：

“那现在呢？”

她转头缓缓看向刘以菲，眼角一片湿润。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没有你的时候他对我真的很好，要是没有你，要是没有你会不会……”

刘以菲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着她，眼里写满了哀伤。

刘以菲原以为这颗心已经不会再痛了。

她猛然清醒，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抱住刘以菲，摇头解释：

“菲菲，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妈没有那个意思。”

直到刘以菲睡着，她都在低声自言自语。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来。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刘以菲推开卧室的门，妈妈穿着崭新的白裙子，闭着眼静静躺在她和爸爸的婚床上，头顶的墻上挂着他们的婚纱照。

鲜血顺着妈妈的手腕一点一点往下滴，快要滴干了。

地上是一摊半干的血迹。

身体也变得僵硬。

妈妈自杀了。

她死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里。

爸爸的心早就空了，可妈妈总是认为下个春天它就会发芽，最后聚满的期待落空，身和心一起死的反而是她自己。

真正的道歉是回报和补偿，语言上的道歉只是苦肉计，所以爸爸根本不值得被原谅。

但是妈妈从来都听不进去。

这年刘以菲十一岁，以后就再没有妈妈了。

从此生活的风雨都向刘以菲袭来。

爸爸的怒火也由她一人承担。

再也没有人抱着她入睡，再也没有人会喊我菲菲。

属于妈妈的馨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屋子的烟酒臭味。

妈妈走后，爸爸不但没有伤心，反而怒骂她不知好歹，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没有为她举办。

每一次酗酒后的拳头将刘以菲打倒在地，随之站起来的是对他彻骨的恨意。

他打刘以菲，她就报警。

刘以菲曾天真地以为报警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但是他被关个三五天，出来之后的怒火更甚，下手一次比一次狠。

刘以菲被打到吐血，被打到短暂性失明。

无数次头晕目眩间，刘以菲一度以为自己会死掉。

可悲的是，没有。

可能是因为，他应该死在她前面。

“我恨他，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懦弱不敢还手。”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看见他就会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怕一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这种恨意支撑着我摇摇欲坠地活下去。”

“日子过得就像一摊烂泥。”

刘以菲对自己说道。

整个房间都散发着令人厌恶的气息。

因为家里穷，没有妈疼，没有爹管，成绩一般，沉默寡言。

刘以菲成了初中里被同学欺负的对象。

他们把我当成口中的谈资，一边孤立她，一边嘲笑她。

语言上的暴力，其实丝毫不逊色于身体暴力。

他们没有动手打刘以菲，却一样让她浑身发抖。

课堂上，刘以菲回答问题，她们目光鄙夷，说我声音真贱，故意夹起来说话。

下课后，刘以菲去卫生间，她们大声讨论，说她姿势奇怪，故意扭着腰走路。

在刘以菲背后贴纸条，扔她的作业本，给她起各种外号羞辱。

她们笑她穿得很奇怪。

可她们不知道胸部刚发育时，自己摸索着经历的害怕、羞耻和无奈。

刘以菲没有妈妈教。

不知道这个年纪她们穿的都是少女文胸。

为了省钱，刘以菲穿的是妈妈的内衣。

校园霸凌，是不分男女的。

教室垃圾桶旁边坐着一个智力低下的男同学。

他家境不好，和刘以菲一样是走读生，但是他有个十分疼爱他的奶奶。

每天的衣服干干凈凈，虽然带着补丁，但闻起来香香的。

他的书包里，每天都有他奶奶给他煮的鸡蛋和饭团。

如果说，他们对她还有所收敛，那对他就是恶意的倾泻和欺凌。

仗着那个男同学单纯，他们把他骗到厕所里，让他喝脏水脏尿；他们一面骂他傻子，一面又抢走傻子仅有的零花钱；他们把全班的值日活动都丢给了他，威胁他只有把活干完才能回家。

他们说，这是朋友之间的善意玩耍。

他信了。

没有人在意他叫什么，大家都称他傻子。

于是傻子每天上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零花钱上供，把这群大爷伺候舒服。

他舍不得浪费，即使鸡蛋和饭团被他们踩烂了，他也会吃干凈，然后带着一身脚印回家。

他奶奶年纪大了，只能每天多捡点垃圾卖钱，给孙子多些零花钱，让他过得好点。

为什么刘以菲会知道，因为她捡垃圾时碰到过他奶奶。

是一个很和善的老人，眼神慈蔼。

和那个傻子一样。

可是人善被人欺。

刘以菲自身难保，能做的只有在他被拖进男厕所时喊一句“校长来了”。

为什么不喊老师来了，因为老师不管。

在他被踩一身脚印时，帮他掸掉身上的灰尘，确保回家不会那么明显。

冬天放学后帮他打扫教室，让他先回家。

因为天黑得早，他奶奶会担心。

他和刘以菲不一样，家里没人等她，却有人为他亮着一盏灯。

没有避风港的小孩是不会期待回家的。

久而久之，刘以菲发现其实他没那么傻。

他叫安齐，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他分得清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在刘以菲帮他忙时，他会和她说谢谢，然后第二天也给她带一份早饭。

他每天都有一根火腿肠作为零食，以往他都是没进学校就偷偷吃了，后来他会带到学校里偷偷和她分享。

他一半，刘以菲一半。

因为他们都笑他脏，所以他把吃的递给她时，眼里闪着小心翼翼。

他说：“我不脏的，这些很干凈，你别嫌弃我。”

他说刘以菲是他的好朋友，班里唯一的朋友。

他说如果他不听话，他们就要去欺负奶奶。

因为刘以菲和他走得近，所以她成了班里的第二个傻子。

从此她不再叫刘以菲，我是他们口中频繁出现的刘傻子。

他们说刘傻子和真傻子真配。

他们说两个傻子在早恋。

他们在刘以菲的作业本后面写上“傻子的老婆”。

问刘以菲什么时候嫁给那个傻子。

他们张狂大笑，犹如一个个从地狱爬出的魔鬼。

少年的善与恶，泾渭分明。

初二下学期，班主任换了，是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姓李。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课本上所说的“传道授业、经师为师”。

她很严厉，但也很公正。

她什么都管。

每周都开班会，强调严禁任何形式的校园暴力存在。

和她告状是有用的。

于是，刘以菲不用再被开低俗的玩笑，安齐不会再带着一身伤回家

他很开心，他说为了感谢刘以菲帮他告状，明天给她一整根火腿肠。

她说好，刘以菲明天也给你带个小礼物。

他们都在为迟来的正义欢呼。

安齐喜欢学校南门口卖的气球，特别是懒羊羊造型的。

可是他的零花钱都被抢了，他只能看不能买。

于是，第二天刘以菲早早来到学校。

五块钱的气球，我用省下来的钱，给他买了两个。

刘以菲等了很久。

那个位置始终是空的。

直到班主任声音哽咽地在教室里通知大家。

“同学们以后过马路一定要小心，今天早上，安齐同学不幸被闯红灯的货车碾压，司机肇事逃逸，他当场不治身亡。”

一瞬间，各种目光投向刘以菲。

刘以菲呆滞地坐在位置上，大脑僵滞到无法思考。

等回过神，才发现泪水早已打湿了面颊。

明明，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啊。

他们还没来得及庆祝。

他们还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

刘以菲还没有把他喜欢的气球送给他。

刘以菲还没有告诉他，他也是她唯一的好朋友。

怎么，一切就来不及了呢。

他奶奶来学校收拾他的遗物，老太太眼眶红肿，手都在发抖。

刘以菲帮她把东西搬上三轮车。

她泣不成声，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焐热的火腿肠，放到刘以菲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