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夜无月.

万籁俱寂.

房门轻响.

黑暗之中，一盏烛火微微摇曳.

女子轻手轻脚走进房间，驻足在木板床前，安静凝视着眼前躺在其上熟睡的孩童，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个温柔的浅笑.

这是她的儿子.

这是她的骄傲.

将烛火轻放旁边的木桌上，女子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抚平了孩子额前几缕睡乱的发丝，随后俯首凑向前方，轻轻在其额头上献上一吻.

她神色虔诚，仿佛像是一位进行完毕祷告以求得宽恕的修女.

她站起身来，缓缓将她的孩子朝向木床靠墙的内侧轻推进去.

寒冬.

寒夜.

寒风.

冷意随着墙上窗户的颤动由缝渗入，与此一同还有皎洁的月光.

今夜有月.

然而，就算是宛若奇迹般出现的皎月，却也无法抹消那抹淡黄.

冰凉的液体顺着身体流淌而下，存留下娟娟淡黄色的晶莹痕迹.

刺鼻的气味萦绕四周.

女子却对此漠然置之.

她只是轻轻爬上木床，平躺在自己的孩子身旁，仅是如此脸上便已经露出满足神色.

“晚安，我的孩子.”

明知对方今晚会熟睡得不可能清醒，可女子却仍然一脸温柔地献上了发自自己真心的祝福，明知故言:“希望，你今晚能够做一个美梦.”

她闭上双眼.

她伸出手臂.

然而——

“......妈妈？”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火烛的瞬间，一个略显稚嫩的呼唤声却忽然意外回荡在了房间之中.

就此，宛若时空瞬间被冻结一般，那只手骤然僵直，无法动弹...哪怕目标就已经近在咫尺.

“你在做什么，妈妈？”

稚嫩的嗓音在身旁响起，让女人本已经死去的空洞眼瞳不自禁出现了一丝颤抖，有什么情感若隐若现浮出.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

烛光温暖明亮，却驱散不了女人那张满是疲惫神情的脸上、挥之不去的阴霾.

烛光摇曳在她苍白的面色上，仿造出一抹虚伪的红润，却掩饰不了她的脆弱.

“......孩子，你不累吗？”

“妈妈已经很累了啊......”声音很轻，带着疲惫与恳求：“所以...哪怕只限今晚也好，可以先让我睡一觉吗？”

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请求.

但......

对于这个家庭而言却并不普通.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很多时候，这话并非只是一句顺嘴的随口话言.

“当然可以，妈妈.”

听见来自母亲的请求，被迫过早成熟的男孩自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

“可是，妈妈......”

哪怕出于感情率先选择同意，随后追赶而来的理智也会给予清醒，疑惑.

甚至......

“妈妈......”

“为什么......”因为恐惧，男孩的声音情不自禁逐渐有些颤抖起来：“为什么…你身上会有汽油的味道？”

“孩子，妈妈有点听不懂你的意思呢.”

回应话言的嗓音一如既往温柔.

可在那熟悉面容上的，却是一双空洞得已无法辨识出任何情感的眼瞳.

“是刚才做噩梦了吗？”

“不要紧的哦，妈妈就在这里.”一如既往温柔的话音中有着疲惫，却依然在安抚：“不用感到害怕，安心继续睡吧，妈妈这就关灯.”

“妈妈！不要——”

“晚安…我的孩子.”

那只略微踌躇的手，终究还是动了.

……

曾经有人说——

生命在面对极度危险的刹那，偶尔会超越时间的限制，让当事人看到自己记忆中藏匿的一切过去.

这句话是对的.

在烛火即将落地的刹那之间，男子从中清晰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直至最终一刻.

“这里是……”

“不记得了么？”

他垂眸不想再去直视绚烂刺眼的烛火，可稚嫩的嗓音却从前方轻响起，渐行渐近：“你明明和母亲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为什么会忘记呢？”

男子抬头注视前方，这才发现原本躺在床上面露恐惧的孩童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起身来，朝着自己的方向缓步走来.

一步……

一步……

地上的积液似如明镜，倒映着天上皎月.

男孩赤足踩踏于其上，使涟漪接连不断.

水珠飞溅，转瞬静止.

仿佛空间此刻被凝固.

仿佛时间此刻被冻结.

他就这么走到他面前.

他们注视着彼此.

一人注视着他的未来.

一人注视着他的过去.

“……这里，是我的梦吗？”

“梦？”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谁知道呢.”闻言，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男孩稚嫩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了和原先那份恐惧完全相反的神情：“毕竟，你应该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种类的梦境，是能够让自己与自己交谈的吧？”

“比起探讨那些无意义的哲学话题，我们不妨来交谈些会比较有意思的话题，如何？”

“比如……”

“还记得，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吗？”他问.

恢复如初.

烛火坠地.

堪比永恒的刹那消逝，留下唯有继续向前的时间.

轻声的话言消散耳旁，取而代之是升腾起的火焰.

他目睹男孩惊声尖叫.

他目睹女人身燃烈焰.

他目睹房间遍布火海.

他闭上双眼.

他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他会跳下床.

他会打开窗.

然后……

他会跳下去.

是的.

一切都将结——

“——你想要去哪里！？”

有一双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颈.

用力的十指上带着滚烫的灼烧感，在男子的皮肤上轻易滋滋作响起来.

他睁开了双眼，这才发现面前掐住自己脖颈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已经满身火焰的母亲.

男孩不在.

男孩仍再.

“为什么要逃跑！？”

“我们不是母子吗！？不是一家人吗！？”被火焰灼烧得无法看清表情的头颅开口，声音中满是愤怒：“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死，非要独自一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承受苦痛！？”

为什么？

凭什么！

“想死的人明明只有你，为什么非要拉上我一起！？”

“凭什么！？”下意识抬起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然死死紧掐面前生母的脖颈，男子面色狰狞，被愤怒支配的大脑甚至完全忽略了火焰灼烧带来的疼痛感：“难道就因为是你生下了我，你就自认拥有能够私自决定我生死的权力了吗！？”

床上，桌上，地上，甚至是房中两人的全身.

火焰将整个房间内的一切吞没，无处不在.

焦黑，让人触目惊心.

香气，令人作呕生厌.

火焰中，两双眼瞳对视着，毫不掩饰地暴露其中近乎满溢而出的疯狂.

房屋逐渐坍塌.

带着飞溅火星的碎屑木块从房间上方接连不断掉落下，砸在两人周围掀起阵阵大风，将火焰吹得左右摇曳.

“我从未抱怨自己的身世，也没有仇视过那个从小到大完全没见过面、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的亲生父亲！甚至因为我都有将你这些年的付出看在眼里，所以也刻意没有做过任何会让你感到为难悲痛的事情！”

“可你呢！？”

“你到底有没有真正把我当做你的孩子来看过！？”

身形不再像曾经时期般营养不良而矮小易病的男孩，此刻轻而易举就将自己面前由于常年积劳成疾且郁郁寡欢导致身体虚弱的妇人向后推倒，压制在了地面上.

“我不是物品！也不是被人买回玩赏，腻了就可以随手丢弃掉的商品！”

下意识地，孩童之手勒紧了她的脖颈.

越来越紧......

越来越紧...

越来越紧.

直至——

「咔嚓——」

有什么声音忽然轻响.

一切的嘈杂骤然消失，留下的唯有死寂一片.

大雨滂沱.

世间昏暗，仅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带来光亮.

——随即，照亮一张脸.

一张哪怕已经失去生机，也仍然维持愤怒与仇恨神情的狰狞脸面.

他死不瞑目.

宛若再也不会被任何风浪掀荡起涟漪的湖水镜面，失去焦距的眼瞳倒映着被乌云密布的天空，也倒影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

那是少年的脸.

也是男子的脸.

“这里是……”

“不记得了么？”

如出一辙.

熟悉的问与答再次上演.

他想要捂耳不再去聆听周围嘈杂的落雨，可变声的嗓音却从后方轻响起，渐行渐近：“你明明和他共同流浪了这么久…为什么会忘记呢？”

积水成渊.

既是深潭，

也是深渊.

男子扭头注视侧方，这才发现身旁水潭中隐约照映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来到自己背后驻足的少年，正在静观着他的举止.

“还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

“......”

沉默.

不知何时，暴雨停歇.

雨滴静止，凝结半空.

仿佛空间此刻被凝固.

仿佛时间此刻被冻结.

......所以，无法收回手.

少年渴望收回紧掐在友人脖颈上的双手，可却发现别说松开了，自己甚至就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只能维持现状.

他无法逃避.

“......对不起.”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想要帮友人合上眼，却无能为力：“......当时，是我太激动了.”

可笑的言语.

既蹩脚，又无序.

仿佛只是刚好想到于是随口说出的敷衍致歉.

然而，这又确实是这位害人凶手此刻最想诉说的话.

......有些时候，他情不自禁会疑惑.

疑惑自己究竟是否有逃出那一场大火.

不然的话，他的记忆为何总会显得如此暧昧不清？

以至于——

“——没事的，我能够理解你.”

“毕竟，当时也是我有错在先嘛.”仿佛原先的扭曲五官都只是幻觉，尸骸的脸上不知何时露出了微笑，语气平和道：所以，你最终会选择这么做...某种意义上，也只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能让两个同舟共济的人，某一刻忽然反目成仇的东西...是什么？

自然是「利益」.

可倘若同舟共济的两人，是无家可归，四海为家的流浪之徒呢？

同样是「利益」.

只不过，相比起前者或许只是建立在“精益求精”为基础之上的「贪婪」，后者则极大概率仅是建立在“苟延残喘”之上的「生存」.

或许是饥饿了几天之后偶然捡到的一个馒头？

或许是流浪了几天之后幸运拾起的不菲金额？

起因重要么？

当然重要.

此刻重要么？

......

已经不重要了.

毕竟......

“毕竟...事已至此，其他的东西已经全部不重要了.”

“所以...也就算啦，现在的你不用再去想那些琐事.”

“话说，可以拉我一把么？”似如感受不到那双正在紧掐自己脖颈的手，少年的友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着眼前的少年以有些没好气的口吻抱怨道：“下雨天地上很凉的欸，你难道就忍心这样看着我感冒？”

雨还在下.

或应该说，从开始就没停过.

手指微动.

似如得到允许，少年回过神来发现终是能够如愿操纵自身，于是将双手收回，随即再站起身朝向躺在地上的友人伸出手.

见此，他的友人不禁笑了笑.

他也伸出手.

月夜寂寥，暑气升腾.

蛙鸟蚊虫的嗡鸣交响，相比下却仍然显得清晰可闻.

有谁伸出的手未垂下.

感受到手掌上突如其来传来的拉拽感，原本还在低头望着地面的青年，不禁抬起头朝向自身前方投去视线.

一名女孩站在他面前.

“......嗯？”

“哎呀呀~你这是在干什么？”瞧见自己的男朋友不仅莫名双膝跪在自己面前，甚至面带错愕着抬眸投来视线，女孩不由得困惑地眨了眨眼，随即带着一丝捉弄之意，坏笑着话言故意道：“就算是想要向我求婚，也至少先好好学习一下相关知识才行吧？”

“毕竟，如果是求婚的话...应该是单膝下跪才对嘛，笨蛋~”

——那本该是永远无法忘记的声音.

可，为什么......

他发现，自己此刻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或许这么说有些并不太准确.

因为它们（记忆）始终都存在于那里.

只是暧昧得模糊不清，并非像阅览书籍或者剧目般真实，让人不经意便会轻而易举忽略而过.

“来，有什么事，先起来再说吧？”

望着男友张口无言、欲言又止的囧样，女孩最终还是忍俊不禁地掩口轻笑：“瞧你这落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呢.”

手心中传来了温暖.

让人怀恋.

......却又莫名恐慌.

“这里是......”

“好啦，别想那么多了.”

刚起身，男子还没来得及扫视自己周围的环境，就被女孩牵着手引领向前，朝向无人知晓的幽暗而去.

于是风声作响.

“——■■，■■■■■......”

同时，耳旁响起了无法分辨话言的杂音.

陌生.

然而，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见过.

......

...

.

...啊.

是啊.

为什么——

“——为什么，会忘记呢？”

男音轻喃.

不约而同，两人停下脚步.

两双眼眸望向彼此.

一双畏缩挪移.

一双潜藏笑意.

“——不要紧的哦.”

“毕竟那些事情只会让人痛苦嘛......”仿佛安慰的话音中，带着只属于少女面对喜爱之人时，才会无时无刻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喜悦：“既然这样，想要遗忘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么？”

“我......”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这份宛若奇迹的重逢，让男子一时间内不禁失去了语言.

下一秒，香风入了怀.

那是明明早已经遗忘，可身体却依然下意识贪恋的温暖.

他不禁缓缓伸出双手，想将面前之人拥抱.

——然而却无法触及.

“——还记得吗？”

毫无征兆，轻响而起的声音宛若梦魇.

不知何时，年轻不少的他再次出现了，站在彼此拥抱的两人前方，面带微笑着保持一定距离，平静提出了询问——

“——还记得，你是怎么失去了她吗？”

宁静的月与夜.

恩爱的她与他.

世间一如既往.

“欸~”

带着幽怨的声音轻响在夜空之下，女孩微微鼓起脸颊，脸上神情一如既往地对此表示着心中不满：“果然今天也是这样吗？”

“真是的，每天都要叫你回去加班.”抬眸，望向身旁同行、将手机从耳旁放下默默收起的男友，瞧见他脸上似乎无所谓的神色，女孩不由有一丝不悦：“你说...只是想让你准时下班提早回家，怎么就这么难？”

不着痕迹地稍稍踮起脚尖.

一只小手轻轻挣脱开包裹住自己的温暖大手，带着主人的满腹幽怨伸向身旁之人，捏住他的脸颊不轻不重地扯了几下，似以此表示惩罚.

“我这边不也是没有办法嘛......”

“你也知道，公司内卷严重.”叹了口气，男生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女孩，任由她轻捏着自己的脸颊发泄不满，同时无奈地摇了摇头，“虽说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在装模作样...但，别人都在加班，如果就我拒绝，那领导看在眼里也肯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唔...就算这样，偶尔提早一次也不行嘛？”

“其实应该是没问题啦...不过你刚才也听见了，我公司这边今天确实是有紧急事况要求员工回岗.”

学着她伸出手，男生也轻轻捏了捏她看起来像是河豚般气鼓鼓的脸颊.

“不像平时那样留下偷偷摸鱼赚个加班费，这次恐怕是真有事需要处理.”

“所以......”

“......抱歉.”他的眼神躲闪，有些不敢去回应女孩的视线：“又得让你一个人先回去.”

“嗯哼~所以呢？”

“作为补偿，我会买礼物回去的.”

说着，男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尚未收回的手机，望着从其上垂落而下、正在悬空左摇右晃的小型晴天娃娃饰品，问道：“怎么样，这次你是想要大玩偶当摆件，还是想要小玩偶当挂饰？”

闻言，面对突如其来的幸福二选一，女孩脸上不禁浮现出了名为苦恼的神色.

“嗯......”

“要不......”犹豫了好一会后，似是终于做出抉择，她开口：“还是买小的?大的家里好像快要没地方放了欸.”

“......你也知道啊.”

瞥了眼女孩斜挎在肩上的提包，望着嵌挂在包绳上的好几个小巧玲珑的晴天娃娃挂饰.

再瞧见她脸上显现一副似乎做出了什么悲壮决断的表情，男生情不自禁莫名有些想笑.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夜深了，赶紧回去吧.”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柔乱女孩的秀发，男生笑道：“老样子，别等我，困了直接睡就好.”

话虽然这么说......

但他其实心里也非常清楚，面前这个笨蛋绝对会硬撑到自己回家之后才解除坐在沙发上东倒西歪的半睡半醒，一脸迷糊地伸手求抱抱.

“拜拜咯，晚点见.”

将自己因为柔乱女孩头发、被她不满的气鼓鼓地抓住张嘴就咬、完全被充当磨牙棒的手臂从她口中轻轻拔出，男生再次捏了捏她手感极佳的脸颊，这才转过身去，留下后方接连不断的幽幽怨念，朝向来时的方向走回.

望着他笑呵呵满足离去的模样，女孩最终还是收回关切视线，随即带着心中因为又只能孤身一人回家而情不自禁上溢的幽怨，气鼓鼓冷哼一声，随之也反方向转过身去，迈步离开.

双方各走各路，渐行渐远.

至此，这便是一天的结束.

一如既往.

什么都没有改……

......

...

.

女孩失联了.

今是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