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少年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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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一点寒芒(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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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径直入了东缙门。

止岁营中与第五云相熟的人已立在路旁许久,各止岁营教官,还有赵行、路一柱、刚恢复些伤势的欧阳泽言、秋若雪等他在宫中熟悉的好友。

囚车驶入,轱辘声已是宫中准许的最大声响。

赵行、路一柱、欧阳泽言、秋若雪立在最前排,他们凝视着一路驶去的囚车。

这一刻,他们之间的眼神相对,宛有无数的泪想要往外涌,不过都止住了。这一瞬,他们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晶莹的薄雾,淡淡的,泛着闪白的光,是风吹不散的、雨落不尽的。

此去一百余人,无一人言语。

兀然,欧阳泽言缓缓抬起包满白布的手臂,作出三指平一的手势,朝驶来的囚车弓腰长揖。路一柱、赵行随后,秋若雪次之,慢慢地,守在两旁的人都摆出了三指平一的姿势,直到囚车远远地驶向远方,越过第五云从未进过的第二门——东落门。

门轰然洞开,巨大的光亮从空隙里透出,闪白得像是通往黄泉的路。

东落门内不远百丈处,有身穿紫衫长袍的官员立在两旁。

他们的紫衫上绣有紫荆花的纹路,由金丝线编织而成,并不会随着年月而消退。纹络是绣在下三焦的,即表示他们的官衔偏低,不过随着行军的队伍往内行进,那些紫衫长袍的紫荆花是绣在中三焦的,他们官职偏中,多是六部中各司内务的官吏。

每位官吏身旁都会有一盏燃起的莲花石灯。他们来,灯会亮,他们离开,灯会熄灭。

越往宫中深处去,那颗栽种在紫郡宫旁的紫荆古树就越发伟岸。

——囚车上的天空布满了曲折蜿蜒的枝干,枝条上抽出了柔软的嫩芽,翠绿色的枝丫与墨黑色的树干相映衬。它们密密麻麻地织出天空一隅的白云、飞鹭、孤鹰、蓝天,有如尘封在卷轴的春画。

过了第三门东月门,才是紫郡宫的所在。

东月门不比第一、二门广阔,只是一扇若门庭般的漆红木门,门上镶有金珠。

“前面就是紫郡宫了。”余开化给他们三人拴上枷锁,一一叮嘱,“接下来你们不得无礼,见了紫郡公主后记得跪拜,朝廷之上不容有失、不容冒犯,否则不需定罪便可斩于殿外。”

可当第五云一过东月门,就被那颗通天古树惊住了神。

——古树的树干竟有一间房屋那样硕大,是上百人都不能将之环抱的存在。古树上枯皮会突起如荆棘,繁冗的纹路比水墨挥洒的图案还凌乱,从树根往上眺望,只见浓浓白雾被树杆一刀斩断了天空与大地。

泥地上未铺青石板,而是放置与脚同宽的宽石板。

园中栽种的全是罕见的紫幽花,花是深紫的,花瓣是如丝带一般的,它们一根根地缠绕、搭接、直到盛放出一朵难辨的紫幽莲。世人都说它们是紫荆花神为每一个人死去的人流下的悲伤之泪。

当第五云走至紫荆古树下,他突然停住。这时,风从门外猛地吹来,忽有轻灵的铃声串在一起,像从天边吹来的天籁,那些清脆若溪流声的叮叮声全都汇聚在一起,编织成这世间最纯粹、最动听的旋律。

他抬头,追着声音的方向,发现在紫荆古树后藏着一根巨大的枝干。枝干的位置极低,生长得像一位垂钓的老者,枝干是老者,枝条是他的鱼竿,那些挂在枝丫上的风清铃就是挂在鱼竿上的鱼饵。

风清铃上捆着鲜红的丝带,丝带上绣着他或她的名字,然后等风来,铃声响起,吟唱起思念他们的歌声。

风会来,因为那是思念之人吐出的气息。

他想起初见明隆时他说予自己的那句话:“传闻,在紫荆古树上挂上你爱的人的名字,她会一生得到紫荆花神的庇护。”如今,他真正有机会立在此处时,他也想写上她的名字,套上风清铃,将那日已写好的“与尔相携”绣在红丝带上,挂在紫荆古树上,给紫荆花神送去对她的思念与他缠绵的爱。

“怎么了?为何不走?”乌云喀什见第五云呆愣地出神,不禁疑问。

第五云回了神:“我可以挂铃吗?明哥曾说过在紫荆古树上挂上爱的人的名字,她一生都会得到紫荆花神的庇护。”

乌云喀什愣住了。他没想到第五云此时竟想的是挂风清铃,他觉得他或许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因为一旦入了紫郡宫,留给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以挂吗?”他再次认真地问。

第五云认真的眼眸令他陷入了思索。

“此处的风清铃在宫中是谁都可以挂的,公主并没有严令说谁不能挂,谁能挂。”乌云喀什低声喃喃,在这紫郡宫中几乎每一位宫女与宦官都挂有风清铃,“可是公主他们都在等你们……”

“就让他们挂吧。”余开化背负双手,仰头望天,淡淡地说着。

“可是此处没有笔墨与红丝带、还有铜铃。”乌云喀什知晓余开化话说的分量。

“没想到你还记得……”明隆眯眼抬头望着遮天蔽日的紫荆古树。他笑了,眼角的鱼尾纹拧了起来,“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也能在紫荆古树上挂上风清铃。”

“要不我们就从衣裳上扯下一片破布当做丝带?”项遂从也跟着笑。

“都要死了还想着挂风清铃,真是不安生!”方如均低语,却也不敢顶嘴。

“可名字怎么办?”

“要绣什么名字!只要是属于你的丝带,还有你心中有你爱的人,就足够了。”

于是他们一起用力咬破袖间的碎布,扯下一块参差不齐的碎布,上面还有他们的血迹。

“就劳烦诸位帮我们挂上去了。”明隆客气地说道。

一旁的止岁者将他们的破布带绑在了不怎么显眼的位置。

他们将布带绕成了一团,第五云的是暗灰色的,还沾有慕容席鲜红的血迹,明隆则是亮白色的,不过满是污渍,项遂从则是黑色的,捆得像是野孩子丢在树上的泥土。

他们三人笑了,笑得那样开心,丝毫没有临死前的伤感或害怕。

“现在丝带也挂好了,可以走了罢?”方如均在一旁催促。

“可以了。”第五云点头。

乌云喀什略有不满地剜了方如均一眼,他再不敢催促。

他们走上青石板,正前方就是紫郡宫。宫门两侧有禁军与止岁者共同把守,跟在三人身后的止岁者们不再前行,只有六人继续往前走去。

苏勒毯从阶梯上滚下,像流淌着的岩浆。每隔三阶就会有禁军与止岁者相交替。石灯中的烛火正在噼里啪啦的燃烧,殿内正透出微弱的光亮和低沉的议论声,令人在远处就能感受到其中的肃然与威严。

乌云喀什与余开化等人立在阶前,对守在门旁的宦官通报,消息立刻就从殿外穿入了殿内。

顷刻间,无数宦官的声音透过阶梯与隔板,传出了宫外。

“传!乌云喀什、余开化、方如均三人将犯人带入大殿!”

“传!乌云喀什、余开化、方如均三人将犯人带入大殿!”

“传!乌云喀什……”

宦官尖锐如鹰鸣的声音从内殿中迭迭升起,至门前时已如雷霆般响亮。

紫郡宫内。

挂在漆红圆柱上的九支铜灯燃着不凝油的烛光。

漆红圆柱上鎏有紫幽花纹,从根部一直蔓延至顶端。那九支铜灯恰好是花茎伸出的侧枝,枝条上盛放的是金色的紫荆花,雕刻精致的紫荆花瓣正是盛不凝油的器皿。

殿内弥漫着紫荆花的香气,鲜红的苏勒毯铺满大殿。

殿内有一百丈长毯,长毯两侧是列队而立的官吏。他们均着装紫衫,紫荆花皆绣在上三焦处,不过紫荆花纹与其所立方位相关,若立在右侧,则为武将、若立在左侧,则为文臣。

此刻,紫郡公主正坐在由无数金枝玉莲铸造的王座上,身旁立着面戴轻纱的阿颖姑娘,宫女与宦官则低头立在两侧,阶下是满朝的文武百官。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燃在炉中的熏香响起噼啪声。

文武百官低着头,不敢与阶上的紫郡公主对视,仿佛她的眼中藏着西境都未有的阴寒。

欧阳宫与慕容时远立在右侧,低着头,直到第五云等人被宣入殿内。他们才稍稍抬头轻瞥第五云,想见一见这仅练剑一年就能砍去紫羽宫第二席的少年。

“哄——”摆在大殿一侧的钟磬被乐官敲响,顷刻之间,肃然之气低沉若钟。

六人三指平一,跪下双膝,朝紫郡公主弓腰长揖:“拜见紫郡公主,愿紫荆花神永庇紫郡。”

“起身罢。”公主轻轻的声音如山涧轻淌过的流水。

“应。”方如均、余开化、乌云喀什应声立起,可第五云等人依然跪在阶下。

公主轻偏头,倚靠在垂落的手背上,冷冷的声音响起在大殿中:“闻人爱卿,由你来宣读罪史。”她挥手,左侧有一官员应声走出,他手捧文书,立在第五云等人身前,照本宣科。

“冬岁·七国,第一七七年,二月二十三,戌末。”

“准止岁者第五云得止岁营教头项遂从默许,得其令牌,一路冲关,不顾街上百姓安危,又与紫郡署现任止岁者明隆相勾连,放任其进入腾烟长阁,欲图不轨之事,后遭紫郡宫第二席——慕容席的阻拦。最终,两人在长阁内拔剑相向,以紫羽宫第二席被斩一臂、腾烟长阁尽焚为代价,成功阻止。”

“现依据紫郡法令:第五云,西境人氏,止岁营准止岁者。以谋害紫羽宫第二席,疑有刺杀紫郡公主行径,毁损腾烟长阁为主要罪责,依法处以刮刑,且诛其九族,于四月二十七日公示;项遂从,止岁营教头,紫郡城人氏,以放任第五云为罪责,可谅其平生为止岁营教头,教导止岁者无数,功虽有,可不抵过,故依法处以死刑,于四月二十七日公示;明隆,紫郡署归属止岁者,紫郡城人氏,以与第五云勾结为罪责,可谅其平生为紫郡署止岁者,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十余载,守卫成举街治安十余载,得百姓爱戴,功虽有,可不抵过,故依法处以死刑,于四月二十七日公示。”

“以上,为吏部尚书闻人越勾所立,若有异议众人可提出。”

闻人越勾合上文书,转身朝紫郡公主一拜,苍白的眉间满是凝重:“公主,老臣已将三人罪史念清。”

“闻人爱卿退下罢。”紫郡公主轻轻摆手,眼帘低垂,像是在闭眼沉思,“你们三人可有异议?”

项遂从最先说话:“草民有异议。”

“哦?说来听听。”她依旧是一副慵懒样,可其低垂的眼帘却微微抬起,露出眼眸里的一丝亮光。

“草民确有放任第五云前去腾烟长阁之罪,令牌也是我给予的,可是他并未有行不轨之事之疑,也未有刺杀紫郡公主之意。这是逆上谋乱的大罪!草民们万万不敢啊!请公主明鉴!”项遂从又是一拜。

“若非有不轨之意又为何要持令牌横冲关卡去腾烟长阁呢?若只是去腾烟长阁也罢,为何要与紫羽宫第二席慕容席拔剑相向?你可知,那晚是特地为从西境凯旋而归的紫羽宫众人设下的庆功宴,是本朝百官皆要参加的宴会。若不是慕容席阻拦,那岂不是任由他持剑乱杀?闹天下之大笑吗?”紫郡公主眼帘微张,却闪出一道若剑一般的寒芒。

“草民知罪!可他那晚前去,只为了一个人。”项遂从吓得立马弓腰伏地。

“为谁?”

“紫羽宫第二席——慕容席。”第五云抬头与紫郡公主对视,说出他去往腾烟长阁的真正目的。

他的眼神中没有哪怕一丝胆怯,那些懦弱的、自私的、害怕的都被他深深地藏在心里,再也不会表现出来。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幼稚且懦弱的华唐,而是自己一直崇拜且向往的第五云。

此话一出,朝堂内立刻哗然,议论声纷纷在大殿中响起。

“肃静——”紫郡公主不再慵懒,放下双手,坐在座上审视阶下的第五云,寒芒已悄然蔓上她的眉峰。

她双眼如毒蛇的尖牙一样,直勾勾地咬着第五云的双肩,可他却岿然不动,直挺挺地立在阶下,坦然、无畏地抓住毒蛇的长躯,想着将他自己的肉都一起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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