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点寒芒(6)
第57章 一点寒芒(6)
二月二十六日,午正。
成举街上落叶如尘,行人、游客、商贩纷纷失了踪迹。这片街衢已被关卡、列队巡逻的紫郡卫们占据,除开风声,就只剩下锁子甲铁扣的摩擦音,细碎的脚步声与低语都湮灭在乍然的风声下。
不过这风中夹杂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是从林府旁的花圃中飘来的。
语嫣立在花圃外,她无法穿过紫郡卫的防卫。当她得知季母因得知消息而思虑昏睡后,便立刻赶来探望。
“季母身子单薄,至春风时易受风寒袭扰,故从刘郎中求得了方子,希望你们能为季母煎煮。”语嫣在药包中夹有碎银两,递给守在小路前的止岁者。
“这些东西就不必了。”岳明从药包的缝隙里取出碎钱还给她,“等会儿我便差人去替季母煎药,你毋需忧虑。”
语嫣讪讪地收回银两,尴尬得不知该说何话:“那就劳烦诸位大人多多照顾季母了。”
她拱手朝岳明等诸多守在门外的止岁者们长揖。
“语嫣姑娘快快请起,我等不过是奉命行事,算不上多麻烦。”岳明立刻扶起她,“只是明隆与项遂从、第五少年他们……”他长叹息,没多说。
“他们定会安好的。”语嫣笑着说,“这句话也劳烦大人转达至季母,切不可让她忧虑过度。”
“定将此话带到。”岳明颔首,沉在眉间的愁思散去。
“谢大人。”
“不敢当。”岳明回礼,“语嫣姑娘的《西境》我至今难忘,紫灯节那日我有幸一观,日后更是夜夜梦回。”
语嫣这几夜为第五云入狱之事愁思不得睡,眼帘下的卧蚕变得厚重,笑时,她眼帘下的边线会出勾勒出一根略粗的黑线。
“那大人今年紫灯节可不能忘了来青云楼一观《西境》与《长平》。”
“今年紫灯节不知是否还能有……”岳明正言语时,忽听一里外传出马蹄与金戈之声,二人立刻止住闲聊。
“前方发生了何事?”
岳明正准备动身去喧闹处查看时,林子越恰好迎面走来。
“是护送欧阳将军与慕容将军的行军从罗棱街走至这里了,由于成举街戒严,他们因一时矛盾吵闹了起来,吓坏了马儿,惹得一阵金戈声响。”林子越一眼就瞧见花圃外的李语嫣,朝她拱手一拜,堆起笑脸,“这位就是闻名遐迩的李语嫣姑娘罢?在下林子越,荣幸与姑娘一见!”
“李语嫣,青云楼清倌人。”
“不知这慕容将军与欧阳将军为何归来紫郡城?他们不是一位在西境、一位在南境吗?”李语嫣问岳明,直接忽视了林子越。
林子越见此,不悦立刻溢于脸上,铁青着脸离开。
岳明见林子越不受待见,瞬即笑说:“自紫羽宫第二席出事后,紫郡公主就派人传信令慕容将军与欧阳将军于两日内赶到紫郡城。不过为何招来欧阳将军我却是不知,多半是与止岁营这一届的西境远征有关。”
“既然如此,他们二人不去紫郡宫朝见公主来这成举街干什么?”
“不知。林领队应该知晓,不过……”他笑着轻瞥脸色铁青的林子越,示意语嫣。
“语嫣知晓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行离开了,希望大人会将话带到。”她招来停靠在街旁的马车,上了车,没做停留。
马车徐徐地行过街道,衢旁石灯烛火已经熄灭,水渠中的藏水不过一尺高。当她与负责护送南境破雪将军慕容时远与西境远征将军欧阳宫的行军相对时,她不得不停在水渠旁,让他们先行通过。
语嫣轻拉挂帘,通过缝隙观摩护送的行军与坐在骏马上的二位边境将军。
街衢不过十丈,两边石灯间满是马蹄踱步、金戈碰撞之声,当马儿嘶鸣,马车就会出现微微震颤,街上的落叶也被行军的风尘吹入了水渠中,将清澈的渠水搅得浑浊。
长枪、钩戟、配剑、倒刺弓、落月刀…他们的武器上都抹了不凝油,闪着嗜血逼人的寒光;刀痕、箭洞、剑沟、戟勒…这些伤痕中仿佛有火花在嗞嗞飞溅,甲胄与撕破的红麻衣相互交错;鲜血、唾沫、肆意飞舞的长发、挂在马边的酒壶、红鬃毛的烈马、划在眼裂的伤疤…它们散发出了杀戮与战乱的残酷;冷冽的眼神、参差不齐的长髯、古铜色肌肤……
霎时间,天地间仿佛又变得混乱与喧嚣,有洒满男儿鲜血的战争在捶响锣鼓,杀戮、残忍、无情、嘶吼……
它们在一瞬间扑了上来!
语嫣仿佛亲眼瞧见了争斗的可怕,那是以生命用作赌注的拼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们都是疯子!他们要抢走你的钱财与锦帛,会强奸你誓死不从的妻子,会将你的妻女都当做奴隶,会将你的命收走,会夺去你手中的刀剑,会燃烧你唯一的帷帐,会……
“啊——”语嫣吓得轻声惊叫。
她立刻放下长帘,害怕得不再往外看,仿佛她一拉开挂帘,就能见到那副场景,她曾经害怕的记忆又再度出现,那些疯狂的恶岁又在朝她涌来,还有那个人的……她大口地喘息,直到突突的心跳声变得平静。
“语嫣姑娘,你没事罢?”马夫听见惊叫声后立刻小声询问。
她长舒气,舒展紧凝的眉:“无碍,只是瞧见了曱甴。”
“无碍就好,下次我会记得放些假荆芥。”
马夫用力地稳住手上的缰绳,将目光送至远去的慕容时远与欧阳宫。
他们二人骑着最高大、鬃毛最茂盛的烈马,马革旁挂着他们的武器,马尾扫过的虚无里全是风的呼啸。他们二人未穿戴满是鲜血与划痕的盔甲,而是穿着上朝时才穿的紫衫长袍,长袍上有金丝绣成的紫荆花,不过宽松的紫衫是藏不住肌肤下虬结的肌肉与充胀的青筋的。
他们有一人骑着暗红色的战马,马眼有一只被刀剑刺瞎,马革上挂着的武器可有七尺,应是慕容时远的长枪。他的长枪名为破雪,封誉时被赐名为南境破雪将军,他以一枪破山崩之雪为人们知晓,他曾名陈时远,后因武学造诣极高入赘慕容世家继承上一任远洛城将军之职。
据传闻,他的七尺长枪可挑日月,可搠星辰,挥舞时,可闻青龙破空之音;挺举时,可抵万古雷霆之击。南境远洛城中常有童子歌谣:“一枪出,万古雷;二枪舞,山雪崩;三枪搠,穿山峰——”
他骑在战马上,全然没有笑意,眼神里藏着如饿狼一般的阴冷。他会将长发用牛角梳一根根地梳理得如锦帛里的丝线那般顺直,然后用黑色束带束缚。阳光落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会泛起一层暗淡的油光,他不笑,油光就会低沉地如弯刀上的暗锈。
他拉住辔头,冷冷地直视前方,手掌时不时触摸长枪露出的枪尾,仿佛这样能够让他感受到安心。
反观另一人,他应是西境东睦城的欧阳宫——西境的远征将军。
他倒是与坊间传闻一致。
他的马革上挂着一柄长剑,剑无鞘,它的鞘是铁匠焊在马鞍上的。马儿行走时,剑不会因为摇晃而哐当作响,它像是被一齐焊在马鞍之上的。马鞍上有两处细小的折阖,那是能挂上烈酒的好地方。
他与慕容时远不同,他的眉边与嘴角都是带着笑的。他笑时与书香子弟一样温柔儒雅,黄泥一样的肤色藏着岁月的划痕,他笑时则有,不笑则无。他眉目如剑,一笑,眉目又会弯成水中的明月,很难令人生出怒意,很难想象这是一位长年与恶岁征战的将军,可他一不笑,眉脚与眉峰又连成如剑一般的寒锋
他的眼神会直视前方,宛如下一秒他就会拔剑——这片天地间,就只剩光影在更替,寒霜照拂了袖。
马夫的目光不过是匆匆一瞥。
“语嫣姑娘,护送二位将军的行军已过,是否立马动身回青云楼?”
语嫣闭眸凝神:“离去罢……”
行军中。
欧阳宫斜眼打量停在水渠旁的马车,收回了目光,望向坐在“红鸿”上的慕容时远。
“时远兄,我们为何不直接往紫郡宫去?”
只有欧阳宫与慕容时远说话时,他脸上的冰冷才会有些许融化,可是他的双眸还是直直地盯着远方。
“我想去见一见能一剑劈去他手臂的人的居所。听闻那少年比他还虚小二岁,且仅习剑一年?”他说话时是温吞,却饱含凌厉。
欧阳宫知晓这远守南境的老友的脾性,笑道:“却有传闻。他原本是西境之人,因为恶岁来犯,所以才流离失所至紫郡城中,后被这成举街上一孤苦老人收留,直到他拔出了紫纲,入了止岁营,才有了小席惨遭迫害之事。”他说至此时,神情多少有些悲伤,“可惜小席的武资,若不是失去一臂,他日后必能接过时远兄的破雪之位。”
“就他吗?他还远远不配。就算他足以胜任,他也不配成为统率南境远洛军的统领。”慕容时远拉住辔头,马儿嘶鸣,他难得凝神望向欧阳宫,“能成为统领的人,必是文韬武略、心怀天下、心胸宽阔之人。就他?不过是一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疯孩子罢了。”
他说起自家孩儿时未有一点宠溺或喜爱,反而是深深地厌恶。
话音刚落,他又拉起辔头,驱马前行。欧阳宫落后他一个身位,他从方才那番话中已能猜出坊间传闻的几分真假,看来,并非全是杜撰。
他立刻驱马与这不爱与人为伍的老友并肩:“时远兄,你可知这收留那少年的孤苦老人是谁?”
“谁?”
“正是你身边的副将林子然的母亲。”欧阳宫知晓他不喜卖关子,“我猜那少年仅入止岁营一年即可胜过慕容席,应是得过林子然的指点。”
“哦?原来是子然的母亲,那我更应该去看一看,看看是什么人能教导出子然那等天纵之资。”当欧阳明提及林子然时,他冰冷若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亮光。
“我平日里听下面的人说起南境林子然,他们对他都赞誉有加,说他有胜你之姿,且正直壮年,对紫纲的领悟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可当真?”欧阳宫追问。
这时,慕容时远的脸上有了一抹笑意:“确是如此。我原定下一任破雪将军之位由他继承,不过可惜啊……”他的话中有极深的惋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意不在高山、心不留瀚海。”他凝眉,缓缓抬头眺望从蓝天中飘过的一缕白云,“什么权贵?钱财?女人?这些他都不稀罕。他只是想回到这安稳的紫郡城中,陪着他喜欢的人、陪着生他养他的母亲度过余生。”
“男儿心不怀天下,竟只一心扑进这温柔乡里,着实可惜啊……”欧阳宫叹息,“男儿少年不轻狂、心不在四方、意不在天下又怎能称真男儿也?!能让时远兄为之惋惜的人,我倒是想瞧一瞧,他到底好在哪里?不过我们下一次见面又不知是何时了。”
“男儿心怀天下吗?是啊!男儿心若不怀天下,简直是妄称男儿啊!”慕容时远大笑,只是这样的笑容落在他僵硬的脸上一时竟看不出是哭还是笑,“欧阳兄……有时,男儿若一心怀着天下,还怎能容得下心系之人与养育之人呢?野心虽大,可我们终究是肉体凡胎,我们看似争得了这天下,还不如说是这天下争得了我们。我们这一生征战、杀戮又得了什么呢?无非是一些钱财、一些权贵、一些无用的东西罢了……”他的笑声戛然止住,他认真地望着这唯一愿意与他说话的好友,“欧阳兄平日里还是多陪陪亲人,切莫像我这般,虽是南境破雪将军,却只有几座墓碑、一把长枪、一件旧衣裳,想思念何人时就只有一壶浊酒相伴。”
他拿起挂在一旁的酒壶,狠狠地灌下。他递给了欧阳宫,他明白他的意思,随即接过,也染上他的心境,灌下一口烈酒,霎时间,口中若有火在烧。
“是啊!只有坐得久了,才知该站起来瞧瞧那些自己曾经毫不在意的事物!”
“我们竟还不如小我们二十多岁的孩子啊!”
慕容时远又笑了,这次认得出了。
他将欧阳宫归还的酒壶挂在一侧马革:“是啊……我虽然惋惜,可又觉得欣慰,仿佛他替我做了我没做的事。”
欧阳明抹掉嘴角的酒渍,看着拉住辔头驶向远方的慕容时远。他知晓他的少数往事,可他从不愿提起,就算是酒后也只会重复地念起那几个人的名字,然后沉沉地睡去。
他能知晓他的悲伤、他的孤独、他的无奈,还有他冰冷面具下的那颗为天下、为守护、为了名利又极度懊悔的滚烫之心,可是他不能感受到真正面对时的那种痛苦。他这一生与慕容时远相差太多。一人依家族权势成就远征、一人独身一人成就破雪……
突然,马蹄的狂止与金戈声将他从思绪中唤醒。他立即拉起辔头追赶了上去,等他赶到时,他们刚至林府前。
林府旁是季母精心栽种的花圃,花圃后是季母居住的茅草屋。
行军停下,浩浩荡荡的马蹄声与金戈声诧然而止。
负责守在林府外等候的众止岁者立马上前,拱手长揖:“恭迎慕容将军与欧阳将军。”
“不需多礼了。”欧阳宫笑着与慕容时远侧身下马。
止岁者与诸多行军皆侧立街边,为二人让出行道。
林子越立刻上前一步:“紫郡卫领队林子越,是负责看守此次刺杀慕容殿下之人家属的止岁者。”
“林子越?”慕容时远依然是那副阴翳的面容,他若饿狼一般的眼神盯得林子越直发哆,“你就是林子然的兄长?”
“正是。”
林子越真有些后悔主动上前。他明知慕容时远性子冷,可他还是没能忍得住。
“为何你会愿意看守你仅次于生母的季母?”他一眼便看出其中复杂。
“诏令难违,臣职责所在。”林子越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慕容时远没再看他,继续朝花圃中走去。欧阳宫与他并肩掠过。林子越见二人走远,只得讪讪地跟着他们身后,黑着脸不敢过多言。
忽地,慕容时远停在了季母精心打理的花圃边上,前方就是季母居住的茅草屋,屋的另外一边是高瓦围墙的林府。
——茅草屋的门檐上还挂着熄灭的紫灯,门前是除尽杂草的花圃,花圃中有如枯枝一般的火焰兰,它们只抽出了细小的嫩芽;另一侧高瓦围墙的林府,则是画栋飞甍,外墙上抹有通红的墙粉,片片迭送的砖瓦扣在墙顶上,以长钉扣之,再用石帽遮住钉尾。
“怎么了?为何突然停下。”欧阳宫问。
慕容时远呆呆地愣住了。他望向茅草屋时的眼神不再有饿狼一般的寒光,可当他望向画栋飞甍的林府时则露出深深的厌恶,就像提起慕容席时的神情。
“无碍,今日就到这里罢。”他长舒口气,伸手触摸抽出嫩芽的火焰兰。
“不进去看看吗?”他不解。
火焰兰的嫩芽会有种温软的触感,春风与阳光会趁着瞬息间的松懈朝他涌来,瞬间铺满了他的心间,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不喜哭笑的他的眼眸中竟淌着如春水一般的温柔……
他又笑了,却笑得那样悲伤:“不叨扰她老人家了,我就立在这里看看就走。”
欧阳宫察觉到了他的伤感,于是默默立在一旁,等他从中缓过神来。
他趁着空隙四处打量,心里想着或许这就是慕容时远从小到大生活过的地方。
他与他亲近的人住在简陋的茅草屋中,屋前是他们耕耘的田地,田地里栽种着刚抽芽的稻草,有点水蜻蜓与秋日的晚风……屋旁就是与林府相似的高瓦围墙,可是如今,他住在了茅草屋旁的高瓦围墙里,被高耸的瓦围墙圈住了自己,忘记了许久未耕耘的田地,还有未有人居住和布满灰尘的草屋。
他不知这是值得欣喜还是悲伤的改变。
“走了。”慕容时远又恢复了以往的冰冷。
他转身不再留恋,可他却折断了那支抽出嫩芽的火焰兰,然后带离了这里。欧阳宫随之跟上。
他们二人翻身上马,挥舞着鞭子,驾着战马与尘嚣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