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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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夜有光颖(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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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边陲,尖碎峰。一间破败木屋上落满了雪。

我们匆匆赶路的步伐忽地停住,因为清霁从马上摔了下来,倒在雪地里。

“清霁?你怎么了!”我拉马惊喊。

“姐姐,清霁姐姐身上有箭!”光颖吓得直捂嘴。

“什么箭?!”我焦急地在四周找落脚处,“快把她抬进木屋!”

在担忧声和哭喊声中,清霁沉沉地昏迷了过去。

我凝神望我们来时的路,才发现有一条鲜红的细线长长抛出去,她身后的箭都被血冻住了。

“他妈的!什么时候的事!清霁为什么不说!”我愤怒得爆粗口,用力地抱起她。

光颖摇头,泪水涌了出来:“阿颖也不知道,清霁姐姐没说一句话,也没喊一声疼。”

“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我见光颖又哭,瞬即气上心头。

光颖被吓得立马止住哭声:“姐姐,我们该怎么办啊?清霁姐姐失血太多了。”

“阿颖!立即去附近村落寻找郎中,千万别进远洛城与冬崖城。”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立即吼,“快去!快点去!”

“好!”光颖没犹豫,径直爬起,步履趔趄,几次都欲倒在雪里,“阿颖马上就去!”

马蹄声在木屋外远去,消失在寂静中。也不知什么时候,碎尖峰上的雪停了,在开始飘细雨,夹着片片翩然梨花。

光颖驾马在荒野雪地中狂奔,可这四周根本什么都没有!她在哭,可泪会糊她的眼,于是她一边哭,一边擦,对着荒芜无人烟的雪地哭喊:“不要死啊!清霁姐姐!你一定要等着阿颖带郎中回来!”

沉满积雪与冷气的旧木屋里。

我抱着奄奄一息的清霁,为她挡住从缝隙窜入的风雪与新雨。终于,我也忍不住泪水淌出来,滴落在她的血里。

“清霁!坚持住!我让阿颖去找郎中了,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我紧紧抱住她,生怕她就此消失,“不要死啊……清霁。我们说好的,要一起活下去……”

我试着拽那柄射入肺里的箭,可它太深了,我根本不敢拔,更何况承若国的箭带有锋锐的倒钩刺,会抓紧一指节的肺肉。

“夜昔……”清霁苏醒了,她虚弱地喊我。

我颤着唇应她:“我在!我在!夜昔在这里!”

我的泪水和鼻涕都混成了一团,早已分不清。

“怎么又哭了?不是只有阿颖才会哭鼻子吗……”她的眼神迷离,伸出的手根本就没触到我的脸。

我抓紧她,发现她的手如冰一样凉:“我没有,我才没有哭鼻子。”我另一只手抹泪。

我整个人都在抽噎不停。

“不哭了,好不好……”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可剧烈的疼痛与大量的失血让她喘不过气。

“好!好!好……”我垂头,不敢看她。

突然,她抓我的手慢慢用力了起来:“夜昔。我知道……这一箭已经射透了我的胸膛,我已经没救了……”

“怎么会!怎么会?不会的……清霁一定会活下来的……你别说胡话!”我咬紧牙根,涨红脸,“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你怎么又要抛弃我们?”

“对不起,夜昔。”她突然剧烈地咳嗽,鲜血一直在从她的嘴里吐出来,“这一次,我真的要先走了……”

“不会的……不会的……”

我将头埋入她的胸膛,不肯也不敢接受这个现实。

“夜昔……夜昔!”清霁忽地大声喊我。

“我还在,还在……”

“有些事,我必须得在死前告诉你。不然谁也不会知道那些秘密了。”清霁眼眸已经彻底失去神采,“好黑啊,我有点害怕……”她也哭了,泪顺着脸颊滑下。

“秘密什么的,我们不管了好吗?我们不说话好吗?”

她每说一个字,嘴里冒出的血就多一点。

“不行,我们不能不管……这件事是关于阿颖的……”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拽我,想附在我耳边说。

我俯身,用耳朵贴上她的唇,染上她的血:“好,你说,我听着。”

“阿颖,她不是你的妹妹……她是紫郡公主苏清霁,我才是你的妹妹月光颖。”她对着我的耳朵咳嗽。

我顿时感觉脑袋一阵轰鸣,脑海里的思绪瞬间乱做一团麻。

“我们的父亲卷佐,在我们刚出生的时候,就偷偷将我与清霁换掉,甚至动用秘术连脸都换了……”

“不会的!怎么会?你别瞎想!”我连忙否决。

这是多么可怕的秘密!可我只想逃,就像逃开本属于我的职责那样。

“这是母亲离世前告诉我的……那天是我与她先说了话。她说,父亲卷拉为了让我们俩不被命运侵蚀,所以才将我们与紫郡公主苏清霁调换命运的红线,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活下来!这件事情就连母亲月悦兮都不知道,最后,还是由余老告诉母亲月宁兮的……当然,这也是父亲告诉余老的。”她的嘴里全是血沫,“起初,我也是不信的。可阿颖她太温柔了,温柔得就像是母亲月宁兮……而我,与你的性格很像……或许是因为我们本就是姐妹。”

“不可能的!不可能……”

我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可铁铮铮的事实摆在我面前,我又无处藏躲。

“原先我是不准备说的,可是如今,我也要跟着母亲一起离开了。还有,这个东西我必须得还给她……”清霁想侧身,可她根本做不到,所以她只能用手摸黑将颈脖间的紫荆玉坠子扯下来,交在我手中,“这本就是她的,是我抢走了她的一生,还有紫郡公主的身份。”

“替我向她转告一声:对不起。”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都怪我,是我贪恋紫郡公主的身份,是我害怕月之一族的职责……可也只有如此,我才能保护好你们啊,我的傻姐姐月夜昔,还有我的傻妹妹苏清霁……”

“不是你的错!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我哭着咆哮,声音嘶哑。

“傻姐姐,现在孰对孰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是彼此的亲人。”她的声音已经虚弱不可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清霁觉得我这一生极其幸运,有你们两位亲人。”

“还记得当年母亲走后,我对你说的话吗?”

“记得。”

“我说过的:我会用命去守护你与光颖的。”

“姐姐,逃走吧。别再管什么紫郡,什么七涟,好好地与清霁活下去……”她扣下那枚扳指,想扔掉,可她根本甩不动,“去他丫的七涟,去他丫的紫郡。”突然间,她大喊,“姐姐,我好像看见母亲了,是她在那边等我。她在喊我过去了……母亲,清霁好想你们啊……姐姐,母亲在对我笑,真的好好看啊……姐姐,母亲在问你过得好不好……”

“姐姐,我要走了……临走前你再抱抱我……好吗?光颖,好冷,好冷的……”

“姐姐,你不肯抱我吗?光颖这里好黑呀,我好怕,好怕……光颖也想活下去啊,想一起和你们回去……”

我想回答她,可我已经喊不出声,哭泣与痛苦死死地掐住我的喉咙。随后,她的声音消失了,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我涨红脸,才挤出一丝声音:“我…抱着呢……”

“啊——”我见着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容,痛苦得失声大叫。

我终于能说出话了,可为时已晚。

“清霁你不要死啊!我不准你死……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紫郡,一起夺回我们的家……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彼此守护对方。你为什么又要反悔!为什么又要抛弃我们独自离开……为什么……”我使劲推搡她已经冰冷的尸体,仿佛她只是因疲倦所以昏睡过去,“快醒醒啊……光颖,你不要丢下姐姐啊!”

她并没有醒来。

“你回答我啊!你不能抛弃姐姐啊……”

我歇斯底里地抱紧她的尸体,埋在她失去温度的怀抱里,一直不起。

屋外,大雪已停,朔风砭骨,细雨将素白银装的积雪融凝成冰,可无论风雪怎么呼啸,都不会比我的心更冷了。

等到阿颖赶回时,我还抱着她的尸首,仿佛冻成冰雕,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快!冷姐姐,姐姐怀里的就是病人!”光颖急喊门外的女人。

我没看她,仿佛一切都静止在这一刻。

女人连忙蹲下来,查探清霁的脉搏,几息后,她也只能皱眉摇头:“她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

“怎么会?怎么会!”光颖怎么会相信,又抓紧她的手,“冷姐姐再看看,再看看好吗?清霁姐姐她只是睡着了而已。麻烦你快救救她!快把她救活啊!”光颖哭着跪了下来,“算阿颖求求你可以吗?”

女人摇头,叹息,神色平静:“处理后事吧。”

说罢,她沉默地出了门,立在门外,独留我们三人。

“不会的……”光颖哭嚎着,朝我们二人扑来。

她抓紧清霁的手,鼻涕和泪一起流下。

“不要啊……不要……”她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跟我一样。

不知何时,我已没了泪,感觉浑身都麻痹了。

我用尽全力转头看一旁嘶哑哭喊的光颖,心底莫名溢出一抹恨意!

恨她什么呢?恨她为什么不是苏清霁,恨她为什么要假惺惺地哭?明明该她去死的……可当我瞧着她哭得嘶哑、无声时,我又恨不起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她也是我的妹妹,她不知道那个秘密,甚至本该属于她的生活也被夺走了!那我该恨什么呢?恨我素未谋面的父亲?他为什么要交换清霁与光颖,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但,父亲也是为了让我与光颖之间有人能活下去,如若让性子柔靡的苏清霁当了紫郡公主,只怕我们三人早已死去,所以我也不能恨父亲。

那要恨的是什么呢?登时,我的心里浮出一个答案,是命运!

恨那该死的命运!是它让我们背负月之一族的职责,是它让清霁生下来就是紫郡公主,是它让那支超过四百步的箭射入清霁的胸膛!还有那该死的巫马与华滕!

他们全都该死!

缓缓地,我充满恨意的心慢慢地平静了。

我的眼里又挤出一点泪,这时,我轻声喊光颖:“阿颖,清霁她死了,她死了……”

光颖哭着看我,可下一瞬,我就感觉到我在迅速失去意识,然后沉沉地倒在木板上。

“姐姐!姐姐——”

当我醒过来时,我发现我的衣裳全部被脱去,背上已经插满银针,腰间的伤口也包扎好了。

“姐姐,怎么样了?”光颖眼睛都哭肿了,她焦急地问我。

我摇头,神色悲戚:“没事的。”

“什么没事!阿颖已经没了清霁姐姐,怎么能连姐姐也失去!”光颖整个人往后坐,强撑的身子也软了下来,“姐姐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攻击你后背的武器涂上了剧毒,若不是冷姐姐及时帮你排毒,只怕姐姐也要抛弃阿颖了。若是连姐姐都走了,阿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哭着躺在地上。

“我没事的,傻妹妹。”我苦笑一声,又倏地想起什么,“清霁呢?她的尸体呢?”

阿颖侧躺我身边,替我抹去又要流出的泪:“我已经与冷姐姐将清霁姐姐埋葬好了,就在屋外,在等姐姐为她立碑。”

“阿颖,是姐姐没有保护好你们!是姐姐……”我的泪流了满面。

可当一个人悲伤至极时,泪就会变得无比廉价,因为它什么都挽回不了。

“没有的,姐姐。”阿颖低声,“都怪阿颖太无用,都帮不了姐姐什么。”她愧疚得跟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不敢看我。

我心疼地摸她的脸:“不会的,阿颖很努力了。”

“都是姐姐的错。”我想拥她入怀里,可伤口很疼。

“哎!别乱动。”初来的女人又出现在我面前,这时我才有闲暇去瞧她。

——她的脸苍白没血色,白皙得如一张素亮的宣纸,就连那瓣纤薄的唇都是一样的。她言语时没任何表情,整个人冷淡得如她一身洁白无瑕的素衣裳。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只是在我身上抽银针,并不瞧我:“冷苇舟。你的毒已经深入肌层,虽然得到及时救治,但是会落下病根,而且还残留近一成的毒素在你的体内。它们就像是藏伏在你身体的猛兽,会在你极度脆弱时杀死你。”

银针变得漆黑如炭,她将黏附其上的毒素抹去,用火折子烘烤后放回布带。

“冷姐姐,就不能彻底治好吗?”光颖抹泪问。

冷苇舟摇头:“不能。若是能再早一点也许还有机会,但是现在没有了。”她看向我,神色冷然,“你现在是不是感觉背部没任何知觉?”

我颔首。

“这就是毒素入肌的症状。即使后面能够再排出一些毒素,你背部的知觉也不会恢复。这种毒很罕见,名为‘九头乌’,是远洛城,甚至紫郡国中都没有的毒。”她微微沉吟,“你们是从承若国边境逃过来的?这种毒是承若国才有的。”她一点都不避讳地问。

登时,我心中暗弦紧绷,就要起身抓住一侧的断碧,而她似乎也看出来了。

“放心。我不是什么坏人,也对你们的身份也没兴趣。”她又用力地拔出一根银针,“还有,别乱动!小心那一成毒素作乱,现在就要了你的命。”她拔完后,转身整理,将整个后背都露了出来。我看见他纤细、孱弱的肩胛,心里的警惕也慢慢地放下了。

“你们二人应该还没什么住处罢?要是不嫌弃,我在远洛城中有一小宅子,你们二人可在那处住。”她又说。

“为什么要帮我们?”我疑心不减。

她没回答,只是自顾自暇地起身,然后直走到木门前,转过身来,从怀里取出两个冷馒头,丢了过来。

“没什么理由,只是觉得你们很像当年的我,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这一瞬,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一直佝偻颈脖的男人。他当年就是如此告诉自己的。

一霎间,她冷淡如月色的目光也会变得悲凉,虽然只有一瞬,却也被月夜昔捉到了。

“好。”我答应了,不知原因。

“我们如何入远洛城?”光颖问,她也莫名地相信她。

冷苇舟从一旁包裹里丢出两套白素的衣裳:“我是远洛城主之女的婢女,到时你们二人就说是我的远方堂妹,从抑卯城来,到此处探亲,然后你们二人将姓氏换成冷即可。”

“就这样?”我稍惊。

冷苇舟也是一愣,思虑片刻答:“你们想怎么样?难不成做我堂姐?”

这下,我与光颖都纷纷陷入了沉默。

尖碎峰,夜深。

无月、无星光。狂风扫去热气,飘雨夹杂细雪。

漫漫雨夜里,冷苇舟站在远处等,而我与光颖则久久地立在碑前没言语。

“姐姐,该为清霁姐姐立碑了。”光颖的声音里带有哭腔。

我一愣,点了点头:“好。”可我迟迟没动手。

“姐姐?”光颖又提醒我。

我还是点头,回答:“好。”又过了许久。

“姐姐。”这次是光颖抓起准备好的长石,矗立在清霁的坟前,“是写苏清霁,还是写紫郡公主、苏清霁?”阿颖问我,“写全名会不会被巫马发现?”

可我却摇了摇:“都不写。”

“都不写?难道不写清霁姐姐的名字吗?”光颖诧然,“碑不可无名,不然紫灯节那日,姐姐也不会记得自己的姓名,就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时,我突然抓起地上的木炭,快速地在石碑上写上三个大字——月夜昔。

“姐姐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我轻笑,却笑得无比凄凉。

“阿颖?”

“阿颖在。”

“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回紫郡吗?”

阿颖也红着眼眶轻笑,言语时温柔如水:“当然不会忘记。我们曾说过,要一起回来夺回紫郡、夺回我们的家!”

“那我问你,你要放弃吗?”我问她,双眸真挚,“还是你想逃离这一切吗?去一个没有职责、没有巫马、没有权利纷争的地方生活,又或是与我一起回去。”

她摇头,笑答:“怎么会放弃呢。”

“对啊!我们怎么会放弃呢?怎么能放弃呢!”我伸手轻抚清霁的墓碑,“阿颖,你要记住。今日被箭射死的是公主身边的侍女月夜昔。而且,从今日起,我就不再叫月夜昔了,而是叫紫郡公主,苏清霁。”缓缓地,我的声音也变得冷厉如刀剑,“你也不要叫我姐姐,要尊称我为公主。”,“阿颖走罢……我们去夺回紫郡,去夺回我们的家!”我戴上了那枚染着血的紫荆玉坠与青铜扳指。

“应,公主——”光颖行礼。

远洛城,丰源街,戌时末。

银月水光洒满漆黑的马车。

我们二人蜷缩在狭隘的隔间里,只能勉强听见马车外有苇舟与一个男人的声音,不久后,苇舟就驾着马车离开远洛城。

“我们已经出了远洛城了。”苇舟的声音很冷,和雪一样。

我与阿颖在隔间里热出了一身汗。

我们二人已在远洛城中躲了一段时间,大雪都要融化在春的暖意中了。

离去前,我们想再去尖碎峰瞧一瞧清霁的墓碑——那间破败的木屋没了雪,可里面有一堆燃烧的柴和躲雨的人。

为首的男人衣着紫郡将领才有的甲胄。他的眼眶深陷,眸里仿佛闪着星光。他钢铁般的轮廓上留着络腮胡须,有一股将军般的英气;她身边的女人衣着华贵的衣裙,长裙上的纱衣交错着折叠。她还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如明珠一般亮,直在细长微垂的睫毛下动。

“你干什么!”苇舟愤怒地上前拉那个男人。

男人神色木讷,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你放开他!”女人也冲上来拉苇舟。

“你们认识?”冷苇舟似是弄出了乌龙。

“当然认识。”

男人名叫林子觉,是远洛军上三旗、坈云军副将,紫郡城人氏;女人名叫季礼珍,是南境边陲村落的村姑,如今嫁给林子觉做妾室。

随后,我们告知他们远洛城即将内乱的消息。

“是那个想成为将军的陈时远吗?”他问。

冷苇舟颔首。

林子觉长长叹息,神色里有不可言的疲倦。

我问他:“有何处要去?”

他回答:“要回家,去紫郡城。”

我说:“我们也要去紫郡城。”

“那刚好,顺路。”他笑答。

于是,我们五人决定一同归去紫郡。

德风城。

马车被一孤苦女人拦住了。

“乱世之下,饿殍遍野。她们都是可怜人啊……”林子觉坐在车轭上,叹息。

光颖掀起帘子出去,不顾我的劝阻:“你过来。”

她将我们的干粮分给她了。

“哎……傻阿颖。”我也叹气。

“阿颖姑娘真是一温柔的女孩子。”季礼珍捂嘴轻笑,很是好看。

冷苇舟只是沉默,摆弄银针与一本染着血的医书。

如果说,母亲在我心里是最美的人儿,那么季礼珍就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人。我敢断定她绝不会是村落的女人,可我又转念一想,谁没有秘密呢?所以,不必去问,更不必去寻。

“你叫什么名字?”光颖隔着面纱问她,摩挲手指上的扳指。

“李清。”女人跪在地上。

“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光颖面有不忍。

“愿意!贱民愿为小姐当牛做马,只求赏我一口饭吃。”她连忙磕头。

这时,阿颖向我投来乞求的目光:“各位姐姐,多个人侍奉也是好的嘛。”

我无奈地笑,她哪里是要什么人侍奉,她只是想多帮一个人。

马车又再度远去了,我们的队伍又添一人。

忽然,车中的季礼珍想歌唱了。于是她问我们的意思,我们都欣然应答。

我问:“曲子叫什么名字?”

她答:“《长平歌》”

“长平歌……”我低声念着,心里想这真是一个好名字,真愿我们这一路都长平。

“远方吹来的秋风,带走了悲伤与饥荒,却忘了带回远方的人儿。从西边盛开的火焰兰呀,败给了冬日的紫荆花,化成白雪下的积灰。”

季礼珍的声音清扬空灵,极为动听,像百灵鸟,仿佛浸入了我的心。

“远方的人儿”——恍惚间,我仿佛瞧见远在承若的华东海、第五英、林清宛,还有睡在冻土里的清霁。

“生如火焰,死如白雪。”

我想,这真是一句好话:人人都诞生在火焰里,却死在白雪下。

“我立在高山,得你烈酒,送你兰花,却不见归期;我游过流水,许我芳心,得你落叶,却见裹尸旧帆。

我走过山原,只为瞧你一眼,青草、尸骨、残荷遮不了我的清香;我策马平川,只为寻你踪迹,淤泥、高岩、风沙,迷不了我寻你的风寒。

不见高山、流水,梦回山原、平川,唯见万里故居不变往常,然你化作一处白骨英雄冢;寻遍高山、流水,踏碎山原、平川,唯见一年四季去了又复,然我岁月容颜消成一盘沙。”

她的歌声在慢慢变得哀怨婉转,似一曲歌不尽的笙歌。

我心想,等到某日,我也会如此——跨越千山只为见她一眼,策马平川只为寻她的踪迹。

“岁月虽长平,但愿你亦平。”她的声音落了下来,低低沉沉的,却有说不尽的心意与思念。

“是啊……岁月虽长平,但愿她亦平。真是一首好曲子啊。”

我们三人都热泪盈眶,往事菲菲又现心头。

“公主?在想些什么呢?”阿颖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在我的耳边。

此刻,我正坐在出行的小辇内巡视紫郡城,将挂窗掀起一线。

“我想,我们应该是夺回了紫郡,夺回了我们的家。”我轻笑,有藏不住的喜悦。

“是啊,公主。我们已经夺回了我们的家。”阿颖神色微微低落,“只是我们并没有把所有的巫马都找出来。”

“不怕的,阿颖。隐藏得再深的毒蛇都会有出洞捕食的一天。迟早有一日,我们会抓住他们的尾巴,将他们整个给抽出来!”我咬紧薄唇,“风齐将军林子觉的身体如何了?”

“公主,他三日前就去世了。”阿颖情绪低落,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没那么容易哭了。

我心中一愣,有悲伤从心里散开:“是吗?就由你去吊唁罢,去送送他。”

小辇又往前走上一阵,见着一路繁华与喧哗,我的心却很静。

“哎——阿颖,你且看看那边那两个孩子怎么回事呀?是被欺负了吗?”我突然发现胡同里有人在斗殴。

阿颖凝眉,驾马前去。

不一会儿,阿颖就领着俩鼻青脸肿的小屁孩儿来了。他们还很不服气,就要捏起拳头回身。

“放开我,小爷我定要与他们战个天昏地暗。”

“我睡虫子也必要分出个高下!”

阿颖则是翻了个白眼,往地上丢出几把锈刀:“还打?你们再打,他们可就要杀了你们,真是一股脑热气的傻孩子。”

他们俩见着刀刃掉在地上,征征然地互望,然后萎靡了下来。

“是他们先欺负小莲姑娘的……”明隆低声嘟哝。

项遂从咬牙:“就是他们!欺负别人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哎?还不认错。”阿颖假装生气。

……

“感谢姐姐的救命之恩。”明隆率先认错了。

项遂从还在嘴硬:“有什么好谢的!我一个人就能干趴他们!”

“睡虫子!”明隆猛地朝项遂从头上一拍。

项遂从也认怂了:“感谢姐姐的救命之恩。”

“真是俩有趣的孩子。哎,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我叫明隆。”

“我叫项遂从。”

“真是不错的名字。”我心里想。

船舶在黑水湖上震荡,我也从漫漫雨夜中的睡梦里醒来,惊觉过往五十多年有如云烟。

“公主,国师归来了。”阿颖温柔地附在我耳边说。

我凝神,见着她疲惫、苍老的容颜,不禁心疼道:“阿颖,都过去三十年了,我们也老了。什么时候我们去见见清霁?”

阿颖一顿,旋即轻笑:“是啊,公主。时光荏苒,匆匆三十年,不过眨眼一瞬。阿颖随时可以动身,就等公主空出闲时。”

“好。”我摆手,神色倦懒,“既然他来了,就请他进来罢。”

这时,我含眸眺向帘外的白光,心里一阵恍惚。

我发现,我这一生都在逃避,可临了这间,我又发现,我这一生好似都没逃掉命运这可怕的东西——或许,父亲救下我们二人所做的一切、母亲的牺牲、远去承若、归来紫郡……遇见华东海、第五英、林清宛、冷苇舟、林子觉、季礼珍、李清、季无垠……这一切的一切本就是命运的安排。

所以,我根本就逃不掉!但是,我还是那么那么地恨它!

如果将命运形容成一场火,那么它就是从一颗微弱的火苗,一蹴成了将所有人都席卷的焚天烈焰;如果火还能发出声音,那么每个人的心声都能谱成一首波澜壮阔的火之歌罢。

冬岁·七国,火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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