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箭高悬太庙凉，一年一战报先王。幽州儿女朱丝系，汴水君臣白马降！

——第二十一回诗引

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前蜀国后主王衍继承父亲王建基业，即位为帝时年仅十七岁。史说其方颐大口，垂手过膝，顾目见耳，颇知学问，能为浮艳之辞。其实也怪，因何为蜀主者皆能“顾目见耳”或“双手过膝”，莫非乃返祖现象严重，欲复为猿猴耶？王衍既为皇帝，自己却不会处理朝政，同时也志不在此，便干脆将军国大事皆托于宦官，自己则每日寻欢作乐。至此果如王建生前所虑，前蜀朝廷混乱不堪，不仅宦官弄权，皇太后与皇太妃也不甘寂寞，公开卖官鬻爵，按官职高低估价出售。太后、太妃如此，一众权臣也不愿落伍，礼部尚书韩昭主持考试选才，更是公然收贿舞弊。并厚颜无耻奏请后主王衍，要求把蓬、渠、巴、集数州刺史位置给他，由其估价售卖，竟然得到王衍批准，其后所得钱财用以营建宅第。时有阆中人何奎通数术，能预言未来，与诸多公卿贵族都有密切往来。至暮年之时，何奎忽然想出仕当官，便通过行贿获得兴元府少尹高官。宦官严凝月因善歌颇得王衍宠信，深知其主好色，便多方为其搜求美女，博得王衍欢心，得封蓬州刺史。因有皇帝亲自带头，由此朝廷上下卖官鬻爵成风，至于营私卖狱，贪赃枉法，更是常见之事。

前蜀乾德二年七月，王衍下诏北巡，其实只是公费旅游耳。次月从成都出发，经汉、利、阆数州，历时五个月，沿途旌旗招展，百里不绝。王衍身披金甲，珠帽锦袖，执弓挟矢，百姓望之，皆谓之灌口二郎神。蜀主所到之处，官员自然盛宴款待，所费财物不计其数，百姓不胜其扰。在位七年，游历六载，除巡西川诸州，并游青城山、秦州等处，其中秦州之游是其最后一次远游也。时在咸康元年十月，因秦州镇守使王承休谎奏，说秦州美女甚多，使王衍垂涎不已，尤其闻说王承休之妻严氏貌美，故此不纳诸臣力谏，远游秦州。但当王衍率数万大军从成都北上之时，后唐庄宗已发兵开始进攻汉中。王衍闻报后尚不为意，以为不过是臣下伪造军情，阻止自己前往秦州而已。一路之上君臣吟诗唱和，兴致勃勃，自以为蜀道险阻，外敌不入，自处世外桃园，万无一失。当行至利州之时，听到后唐大军已经逼近，前面蜀军已纷纷败退，这才从梦中猛醒，只吓得蜀后主掩面哭泣，仓惶逃回成都。

按下前蜀之事，复说中原之争。且说残唐天佑七年，朱梁开平四年，西元九一零年，岁在戊子。十一月，卢龙节度使刘守光发兵至涞水，欲攻占定州。梁主朱温佯称助成德节度使王镕拒刘守光，派供奉官杜廷隐等率精兵三千进驻深州、冀州，企图借机消灭成德、义武两镇势力。成德节度使王镕、义武节度使王处直闻报大慌，不约而同先后遣使，来向晋主李存勖求援，表示愿与晋国结盟，并共推李存勖为盟主。晋廷诸将均说二镇向来反复无常，且不愿引火烧身，皆建议高坐晋阳太原，隔岸观火。晋王李存勖力排众议，毅然发兵相救。于是亲率晋军东进，使蕃汉马步总管周德威为前部先锋，兵发赵州，与幽州之军隔河下寨。朱温早疑王镕与李存勖相通，闻报晋军大出，更证其疑。此时复引发前番潞州兵败之恨，于是冲冲大怒，遂分兵派将。命大将王景仁为北面行营招讨使，韩勍为副，李思安为先锋，共率大兵四万，经河阳向邢州进兵，于当年十二月至于柏乡。王镕大惧，遣使向晋王告急，李存勖遂亲自领兵至赵州与周德威会合，义武节度使王处直为求自保，亦派精兵五千前来支援。晋军进至柏乡，距城垒五里外野河北岸安营下寨，安插栅栏，筑土为城，与梁军夹河对峙。按下卢龙、成德、义武诸军不论，此番梁、晋两国尽出精兵猛将，阵势果然非同寻常！

当日双方安营下寨，埋锅造饭，一夜无事。次日清晨，晋、梁二军各击鼓三通，发兵出营，沿河列开阵势，真一片大好战场也。晋军首将周德威欲要建功，遂先派三千骑兵渡河，前去梁营挑战，并直击其阵两翼，先俘梁军百余人而归，以助三军锐气。梁军急调兵反应，晋国骑兵已回本营，追之不及，乃变换阵法，以中军护住两翼，以备再战。李存勖在对面看得明白，便与周德威共议破敌之策，说道：“今我孤军远来救难，深入敌境，宜大举渡河，速战速决，公谓如何？”周德威却道：“臣谓不然。我之盟友成德军善于守城，但却不善野战。我军多是骑兵，却是善于野战，而不利攻城。今梁军面水背城列阵，不利我骑兵，臣以为宜按兵不动，待梁军士气衰退，再伺机出击可也。”李存勖闻而不悦，自回营帐。

周德威见晋王不悦，乃对监军张承业说道：“我闻梁军主帅乃王景仁，其人最会用兵，有大将之才。今我军与梁军仅一水之隔，其初战失利而不忙乱，并不急于反击者，必有阴谋预为之备也。我军今番日间小胜，大王便起轻敌之念，三军诸将亦必认为梁军不堪一击，急于建功，便不为备。倘梁军于夜间造桥渡河，来袭我大营，则我军将被全歼，片甲不回矣。然则若我军退守鄗邑，引诱梁军远离其营垒，以‘敌出我归，敌归我出’之计，再以轻骑抢掠梁军粮草军需，则不出旬月，梁军必为我破。此间利害，望将军向大王详为析之，则三军之幸，我大晋国之幸也。”张承业闻之，便入帐劝说晋王。那李存勖也是个积年带兵上将，详思其计，焉有不醒悟者？再命唤过所掳梁军降卒，仔细讯问，果然得知王景仁正命暗中营造浮桥，严令一夜而就。晋王遂纳周德威建议，下令三军退守鄗邑，与成德军一同坚守。

转眼度过元旦新春，至来年正月初二，周德威复引兵至柏乡，命三百骑兵到梁军营前挑战。王景仁此时早将浮桥造好，遂集结全军渡河，列阵出击。周德威且战且退，将梁军引向平原旷野，一直战至鄗邑之南，两军皆列严阵，以待决战。李存勖见状，便欲催动战鼓，挥令开战。周德威又谏阻道：“大王若要一战而定，且耐半日。梁军轻装远来决战，即使携带干粮，在两军对垒之时亦难以进食也。不如相持至晡，梁军必至人饥马乏，士气衰落。我待其锐气堕时趁势攻击，则必获全胜。”李存勖认为有理，此番便不发怒，遂命以强弓硬弩压住阵角，按兵不动。两军对阵直到傍晚，梁军饥饿难耐，部将皆有退意，阵角开始松动。周德威见时机已到，立请晋王下令，当即发起猛攻。李存勖便令催鼓吹号，率先纵马而出，冲入敌阵，与周德威、李嗣源兵分三路，自击其中军，二将则各率本部军自东西两翼左右夹攻。梁军正复疲惫之时，自相惊扰，阵势大乱。晋、赵联军奋力猛追，梁军大败，王景仁、韩勍、李思安等仅率数十骑冲透重围，连夜遁逃。杜廷隐等闻败讯，也弃深、冀二州而去。经此一战，晋军威风大振，朱梁尽失河北诸州，退至魏博以南。列位看官！经此柏乡一战，其意义非同小可。晋王令检点战果，则报俘获梁军将校二百八十五人，上将损半；复斩首二万级，梁军伏尸数十里，龙骧、神威、神捷等精锐禁军全军覆没。晋王大喜，王镕、王处直皆至营中道贺，感激不已，成德镇、义武镇从此彻底与梁国绝裂，倒向晋国，愿为附庸。

王景仁大败而回，满面含羞带愧，来见梁帝朱温，自请斩首以谢三军。朱温说道：“此事我已知道，是因韩勍、李思安轻视你为降将，不服从将军节度，以致此败，贤卿休得自责过甚。然则若不薄惩，亦无法安抚阵亡将士家眷也。”于是将王景仁罢官归家。因终爱其才，数月之后复下诏完全复其官爵。列位看官！你道朱温说王景仁乃是降将不能服众，却是何意？原来王景仁并非别个，则便是淮南节度使部下大将王茂章也，字景仁。乃庐州合淝人，在杨行密部下历任都指挥使、润州团练使、宁国军节度使。杨行密死后，因不容于其子杨渥，这才叛附钱镠，被辟为两府行军司马。其后又归降朱温，遥领宣州宁国军节度使，加检校太傅、同平章事。因两度易主，耻以原名示人，这才以表字为名，便称王景仁也。王茂章少时便与杨行密一同从军，骁勇刚悍，略无威仪，临阵务必身先士卒，因此深得杨行密器重。天复三年三月，朱瘟时任宣武节度使，派侄朱友宁率军在青州攻打平卢节度使王师范，杨行密派王茂章率兵七千援救王师范。六月，王茂章以逸待劳，击杀朱友宁，传首广陵。

朱温正攻郓州，听说朱友宁死，亲率大军二十万兼程而至青州，前来为亲侄报仇。王茂章先示弱避敌锐气，待朱温军怠惰，毁栅而出，驱驰激战，宣武军大乱。不料战斗正酣，王茂章突然退却入城，在城楼上与诸将安坐饮酒。朱温登高望见，便问青州降兵：“城上饮酒者为谁？”降兵答道：“是淮南节度使部将王茂章，将军之侄便是死于此人之手。”朱温闻言不怒，反而仰天长叹道：“我若能得此人为将，天下不难平也！”王茂章虽然屡次获胜，但毕竟寡不敌众，最后不支而退。朱温心爱此员上将，派杨师厚率兵急追，下令务要生擒，不可损伤。王茂章估计不能逃脱，遂派副将李虔裕率众五百人埋伏于山下，留军不行，自己解鞍而睡。李虔裕急呼道：“追兵至矣。将军快走，虔裕当为将军以死阻挡贼军！”王茂章道：“待敌兵来时，我与贤弟并肩迎之可也。”李虔裕再三力请，王茂章才上马而走，李虔裕最终战死。朱温军因此没能追上，王茂章全军退回广陵，向杨行密复命。王茂章回至广陵，杨行密派其前往讨平润洲团练使安仁义伐叛乱，因功升任润州团练使。杨行密病逝，王茂章与其子杨渥交恶，杨渥以兵攻打，王茂章率心腹投奔吴越王钱镠，为宣州节度使。朱温对王茂章念念不忘，派人召请，王茂章于是归顺朱温，任宁国军节度使，加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此后便自称王景仁，弃本名而不用。到此番兵败柏乡，果因将帅不合，与此书接前文。

闲言道罢，书归正本。且说柏乡战后，是年七月，燕王刘守光以为梁国势力已退出河北，晋国于大战之后亦鞭长莫及，便自觉幽、冀二州惟己为大，于是昂然在幽州称帝，建大燕国，史称桀燕。晋王李存勖闻讯，何论鞭长莫及？立即派大将周德威率兵前去讨伐。同年十二月，周德威率三万步骑出兵飞狐口，联合成德军、义武军一同征讨刘守光。转过年来新春时节，乃故唐昭宗天佑九年也，周德威走马夺取涿州，收降刺史刘知温，复乘胜进围幽州，兵临城下。刘守光命骁将单廷珪率一万精兵出城迎战，与周德威战于城东南龙头岗。单廷珪恃勇轻敌，单马独骑追击周德威入阵，长枪几乎刺到脊背，只在后心里弄影。周德威侧身避开，随即挥楇反击，将单廷珪打落马下，而后将其活捉。史说周德威所使这反手楇，便是当年幽州行军总管、燕王罗艺之“回马枪”演化而来，亦不知真假。燕军因主将被擒，溃败而逃。周德威趁机引兵追杀，斩首三千级，俘获李山海等燕军将校五十二人，燕军士气大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