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细犬尖刀
第4章 细犬尖刀
生老病死,其实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的一生,本就是渺沧海之一粟。
风花雪月,人间自有风霜。
那天,算命先生说,他这副躯壳,也就只能在人间活到二十五岁。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了死期之后,却突然不感觉到痛苦了。
又是几声咳嗽,鲜血便从嘴边咳出。手帕上的血,已经略显暗沉。病入膏肓,药石无灵。这个残败的身体,在人世间也许只是个累赘罢了。
他的心,早已消亡多时。
叶晚意的身体从小就患有不治之疾,恶疾缠身,多年的折磨已然将他的求生意志消磨殆尽。
他轻轻将白鸽的脚捻住,绑上一封信,拍拍翅膀,白鸽便微微扑动翅膀飞走了。他看着白鸽渐行渐远,出了神。
屠山岭的风凛冽刺骨,屠山寺位于屠山岭最高峰,自然更是会当凌绝顶。风刮得树影婆娑,交错的树叶敲打,才能让他的心安静。
安静,是他最舒服的状态。
慕静,欢笑声只会让他觉得吵闹。
屠山寺早就荒废多年,残垣断壁反而让他觉得十分适合独处思考,抛开生死的问题,世间还多着让他思考的事情。
伤脑筋,他只想安安静静在书房里弹弹琴,然后在哪一天悄无声息地离开。让琴音成为他的挽歌,让写的字成为他的挽诗。
思前想后,这确是最好的告别。
满地散落的经书,很多本都撕碎随意丢弃。那些用来诵经的木鱼,也大多尘封,也有很多已经破损不堪。一尊大佛被供奉在了寺庙的正中央,佛身上已密布蜘蛛网,被屋顶的残瓦漏下来的雨水打得失去了光泽,原来全知全能的神佛也是会在人世间消亡的。
屠山岭的风带有甜甜的兰草芳香,而香味中又附属有甘露的清香。来的路上,路上的土稍为软糯,走在土地上有细微的陷入,而轻功越好,就越难感知。
昨天下过一场雨,而这场雨根据湿润程度大概是今日清晨卯时停的。倘若有人进出,寺庙的地板必定会留下痕迹,或多或少。
屠山岭早已荒无人烟,因为温州四禽的缘故,多年没有人敢踏足这座山半步,更别提最高处的屠山寺。
所以,如果有痕迹。
那一定会是温州四禽中的一个,或多个。
果然,寺庙的地板上看不出任何的痕迹,但是只需要感知地板上哪一块较为湿润,便很容易便看到了一连串的“脚印”。
一路沿着湿润的地板走,走到一个香火堂门前,他轻轻推开门,门便开了。一条隐秘的地道出现在面前,两旁是几个对称的油灯,一点点照明了通往地下的通道。一股甜中带涩的香气飘来,叶晚意迟疑了半秒,眼神闪过一刻耐人寻味的光。
绝不简单,在寺庙私自修建了这样的地道,温州四禽盘踞屠山岭多年,积攒下了无数的金银财宝,此处估计便是他们赃款的窝藏之地。
果不其然,走下楼道后,遍地的金银财宝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即使是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微弱的火光亦能照出夺目的光彩。但这光彩,却不光彩,这每一锱铢,都是民脂民膏,此刻在此,徒增罪恶。
叶晚意向来淡薄名利,金钱更是甚之。但此刻他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的一座金山,金山堆成人高,随着跳动的火光闪着磷光,一条模糊的血肉被藏匿在内,那明显是一条人类的手臂!
他越过金堆,跳到金山前,小心谨慎地抹开金子,一个人类的胸膛渐渐显现出来,再稍往上抹,一张人脸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人脸已经扭曲不成样。一探呼吸,气绝已久矣。叶晚意仔细端住这张脸,发现脸部多处瘀伤、骨折,颧骨处呈紫青色,翻开双眼,双眼充满血丝,脸颊还有眼睛流下血水的泪痕。再观其左手,居然不知所踪,被人用尖锐的刀劈砍而下,横截面干净利落,血液已凝固成了暗红色,此人在生前必定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虐待。
再往下去抹金子时,一道令牌猝然吸引了叶晚意的注意。那是六扇门的令牌,六扇门隶属于朝廷直接管控,是当今维护社稷治安的最中坚力量,武艺高强者才能入会,个中高手更是数不胜数,而此刻一枚六扇门的令牌却赫然在目,再加上那只送到温州府上的断手,莫非此人…
布兰生?
叶晚意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布兰生乃布城的独子,布城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锦衣鹰眼”,早已在六扇门中占有一席之地。而布兰生更是年少有为,不惑之年便已闻名温州,在温州当地可算得上是年轻的英雄青年,传说他的追踪之术与易容之术出神入化,在布城的教授之下青出于蓝胜于蓝,所以那天奉命抓拿温州四禽扮成了前来交易的江洋大盗“独眼怪虫”张魁斗,成功查到了他们的贼窝处于屠山岭,可惜信号弹发出,衙门派人追击至此,却只发现了同行几人的尸体,布兰生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看来眼前此人,便是早日失踪的布城之子“闻风知踪”布兰生…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暗道之上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明灭的灯火变得摇曳起来,一个身材匀称的男子举着火把,从楼梯上跳下,幽幽地看着叶晚意。
“没想到,连珍珑门都出动了,看来我们四兄弟的面子不小啊。”
来人语气傲慢,笑容狡黠。一身文雅的长袍打扮,手中执着一把细长的尖刀,面部惨白,白得恐怖,估计入土三日都没有这么白。
“细犬尖刀潘安明,温州四禽之首。执五尺长刃,面如死灰,估计便是便是阁下。”
叶晚意只看了他一眼,便闭上眼睛,露出一丝摸不透的浅笑。
洞若观火,一眼看穿的不止是一个人的外貌特征。
此人是怎么样的对手,心里已有数。
潘安明冷笑一声,挥动袖子,挂出一股风。火把的火顺着风,向两边的墙壁爬去,触及墙壁,立马燃起了熊熊大火,顿时照亮了地下室。
“我的火焰,可燃一天一夜不灭。在这美丽的火焰辉映下,珍珑门鹰犬,你虽死犹荣啊!”
潘安明狂妄地夸下海口,似乎根本没将珍珑门放在眼内。叶晚意视线下垂,微微一笑,确是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豪言壮志”了。
只是稍微一翻手,叶晚意掌心闪起一滴水花,突然水花迸现,四散而开,只是微小一点滴溅在火焰之上,熊熊烈火便被骤然熄灭,只剩下残存的火苗在苟延残喘,维持着最后一点光亮。
潘安明错愕,但马上又恢复了镇定,在他那张如死人般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提起那把五尺刀刃,细犬尖刀如传闻所说,细得出奇,刀身上雕刻着几头恶犬的纹路,越是细的刀在高手的手中,越是可以削发如泥。刀刃闪着火苗的倒影,他用手在白刃上爱抚,一脸痴迷地看着他的爱刀。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我的氲烛之火居然也会被熄灭,你确实有两下子,让我越来越兴奋了啊哈哈哈哈!”
叶晚意漫不经心从腰间取出一支笛子,笛身晶莹剔透,如翡翠般润泽。笛尾处系着一根红绳,吊着一颗和田玉。轻轻在手中转动一周,便留下了一抹莫测的碧影。青山隐隐水迢迢,故此笛名为“青隐”。
“不吝赐教。”
“教你做人!”
潘安明操刀在空中比划,刀划过空气没发出一点声响,却已扬起了巨大的风浪,将满地的金银珠宝刮得飞散,骤然化作几道凛冽的刀气,急速直奔叶晚意袭去。
叶晚意不紧不慢扬起衣袂,笛子在风中不需要吹奏,只是利用风势冲入笛身,便发出了几声悠远的笛音,飘摇而去。两股风劲在半空中相撞,相抗,相融,相相化为虚无。
“竟能连打带消我的细犬尖刀刀劲,不愧是珍珑门中人。江湖盛传夏承明拳劲如烈火,华逐月飞腿如疾风,苏秋池快剑如闪电,叶晚意玉笛如流水。如此一观,这股流水只守不攻,不知是不敢,亦或是…根本不能?”
潘安明一席话,听上去像是挑衅,但实则是在试探,只守不攻,到底是还没拿出真本事,还是技止于此?
叶晚意只是浅笑相对,不发一言。
越想越不安,高手过招,往往就在于一念之间,潘安明不敢轻举妄动,贸然进攻只怕会错失良机,被反攻一席,到时便覆水难收,追悔莫及!
潘安明再次舞刀,刀劲则比上次更有力道,但划过半空仍然不发出一丝声响。只见残存在墙壁上的星星火苗像被召唤一般纷纷吸附到了刀上,一转刀刃,便闪出了数条刀气幻化的细犬,直奔叶晚意而去。
恶犬汹涌而至,叶晚意下意识被逼退一步,在后撤步时,横笛于前,吹奏出几声幽怨的笛音,飘散在空中,数条恶犬一头栽向看不见的音符,惨叫一声便扑倒在地,消失殆尽。
几声飞笛便化解了潘安明全力一击的“万犬奔袭”,并且只是在轻风细雨之间。但这不容小觑的对手举手投足,并没有让潘安明感到压力,反而轻松了。
试探,其实不只是试探对手的武功去到哪里,更多的,是观察其破绽。
而叶晚意的破绽,已被潘安明尽收眼底。
那下意识的一撤步,便出卖了叶晚意的短板。那几道刀气速度虽快,但劲道不足。而“万犬奔袭”不论是速度还是劲道都更上一层楼,一般人本就反应不过来,更主要的是——这一次是近身的攻击。
远程的法术攻击在叶晚意的招式范围内,再催谷也只是徒劳无功。而近身攻击,正是叶晚意的短板,只要贴身短打,他将手无缚鸡之力。
抓住了这一点的潘安明,奋起追击,卯足了十足的气力操刀直冲。而这突如其来的奔袭,叶晚意显然犹豫了一瞬,而就此一瞬,便让他无法在第一时间作出抵御的准备。
白驹过隙,如日中天!
细犬窥日!!
刀锋已至,叶晚意此刻只能举起玉笛去迎战,但青隐拼上细犬尖刀,明显是在力道上不敌,被细犬尖刀那看似柔和,实则强烈的刀气震开,只好收起玉笛连退三步。
就是这个时机!
潘安明籍着前冲的惯性,破防之后必定加大马力,一刀直取叶晚意的心脏。叶晚意招架不及,细犬尖刀无情地洞穿了他的胸膛,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喷涌的不只是被贯穿的后背,还从嘴部飞溅而出。
叶晚意右掌作两指,点在潘安明的肩上,肩膀顿时被击破,炸起了一股血水。潘安明怒目圆睁,大叫一声,连退几步,但马上就用手止住了伤口继续淌血。
强敌当前,恶疾缠身。
只感觉到身体的内力正在随着疾病的发作而急速下降,这样就算是拉开距离,也不一定可以夺回优势,现下唯一的明智之举便是——
逃!
叶晚意当机立断,用身体硬生生抽离了刀身,想要向楼梯奔去。奈何躯壳已风烛,只能跌跌撞撞走去。而潘安明绝不可能放弃这绝佳的击杀时刻,但是他更想看看这只垂死的蝼蚁,怎么挣扎。
怎么挣扎,也只是强弩之末,只需要稍一用力,便可以一脚碾碎。
他又向叶晚意舞出三条凶狠的犬,三头犬扑到叶晚意的身上,将叶晚意扑倒在地,然后尽情地撕咬,留下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刀洞。
叶晚意咬着牙爬起,强忍着身上的剧痛踏上台阶,跑出了地下室的门。潘安明欢笑着,一脸得意操着刀也追了上去。
久违的天日,让刚出门口的叶晚意感到一阵眩晕。他拖着千疮百孔的躯体,扶在那尊不知名的大佛底下,已经,无法无法再走动了。感觉到身体的血液在流失,生命也一点一点在流逝,用一口气撑下去活着的一丝生机就快要消耗殆尽了。
而此时潘安明已经走上了地面,他那白如死灰的脸狞笑着,看着来就像是地狱的来使,他是那传说中勾魂夺魄的白无常吗?
又是一阵咳嗽,感觉肺部因为咳嗽而抽动得透支,只有一股浓浓的的血腥味从叶晚意的身体内部涌至,一道道血流,又新挂在了嘴边。
无力再撑,叶晚意放弃了依靠支撑物而顽强抵抗,径直往下倒去。而就在倒下的一刻,后背又迎来了密密麻麻的刺击,但是相比起恶疾带来的内部剧痛,他已经感受不到刀贯穿身体的痛苦了。
倒在地上,悄无声息。
也许,死亡更是一种解脱?
人生自古谁无死。
只是,比预期来得更早了一些。
再晚一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