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元跪地磕头，答了一声嗯，提气上索，稳步慢行，其中艰险排句书写：

云山雾绕，紫气东来手撑天。

深渊万丈，白衣飘袂峰中点。

索寒湿滑，情浓冷凝仙女泪。

披挂彩虹，幽幽山谷断索魂。

人间长路，笑指坦荡抒豪气。

神往仙住，龙门天梯难过关。

不惧生死，渡过困难，总算着地。山顶雾气蒙蒙，宛如瑶池阆苑。整衣端身，揉眼细瞧，不是仙朦宫殿，只有木草小屋繁花盛开，珍鸟异兽惊飞吓跑。

推木门入内，油绿菜园，梅蕊飘香。再往前，破屋窗下，石墩上摆着烂柯，两位期颐老人对坐下棋。

一个穿着灰布道袍，一个身披脱色袈裟，两人颐养得烁，气运玉泽深眸远润，举动翩翩仙缘脱俗。

只一眼，羡煞我等凡人，名元更是激动万分，小步趋进，跪地磕头，声声尊称老神仙。

两位老人充耳不闻，专注棋盘并不扭头，只有身旁两只仙鹤飞来啄他。名元不敢起身轰赶，只能任由欺凌，抱头忍痛，心中叫苦连连，又暗自惊喜：“这两个蠢物，不是送石子的那两只吗！难道说……”

“不用猜了，秋云宫外给你的就是金丹！”老和尚目不转睛观棋局，白子落阵微笑声说。

名元一边惊讶于老仙人知人所想，一边欣喜在金丹早得，千难万险终于尘埃落定，一颗悬心终于圆满安放，骤然间精疲力竭软坐在地。想起金丹还未服下，回了精神气，再磕几声响头，起身退步走，恨不得立刻飞到卿晓身边。

“别动！”顺逆真人大声喝止，响声直透云霄。名元悚惶万分，停步不敢动，又听他哈哈大笑，抬头看他眉飞色舞拍手欢乐。一手撩起袖子，一手捏一粒黑子，用力按下同时高呼，“落子无悔，你输了！下着棋也不专心，活该你输给我道家。”

老和尚回敬认输，捡子入棋罐时，扭头示意，笑口大开：“人都来了，你最后交代两句吧。”

“棋局已定，胜负已出，该做的我道家倾其所有，毫无亏欠，该说的我顺逆多言无用。反倒是你们，赌输了快把佛经拿出来吧。”

“他已经有我师祖的普度真经，再学奇功异巧也是多余，不过你们放心，愿赌服输我早有准备。”老和尚嬉笑说完，从怀中取出薄本真卷，扔到名元脚下。

顺逆真人指着他摇头不停，破口痛骂：“罗列老僧你也太抠了，易筋经不给我玄徒孙也就算了，禅空卷也不拿出来！交几副打坐吐纳的图糊弄他，以后别再找我玩耍。”

“你懂什么！这可是洗髓经不传真卷，画的是坐式八段锦，乃是我佛禅经心法，更有助他静坐，畅思，意冥，入神。比之你道家打坐法门，不知强上多少倍！”

虽有不服，顺逆还是强忍赔笑，好好声说就此作罢，有了总比没有好。

两人收整完备，顺逆真人伸手礼让，笑然仙闲：“走吧！世间百年全交托他一人。来吧！抛去尘世杂念，咱们再下一局，恐怕这次，我道家要输给你们佛家咯！”

两位老人再无多言，专注下棋，名元回味两人对话，似懂非懂琢磨不清，怔怔看了一刻。想去详问指点迷津，又恐惊扰讨个数落，还是记住原话回去问姗姗吧，捡起书飞也似转身回跑。

来时有惊无险，去时身轻气爽，回到三清殿已无人影。出殿外道童引路，闲加一句：“人心方寸，天心方丈，住持居室有请。”

三挪两拐来到住处，大门紧闭听屋中女子哭泣，心急火燎破门而入。一眼入帘卿晓瘫坐抹泪，哽咽抽泣，奉哲道祖盘坐在榻，摇头叹息。

三步并一步冲去抱住，问因何事，其余两人敷衍几句不道实情。卿晓止住悲痛，转笑问道：“你别多问了，老神仙赐你金丹了吗？”

名元提及仙鹤送石，卿晓豁然贯通，从怀中取出，名元催促服用。奉哲老道走来拦住，笑口阔谈：“且慢，让我看看是真是假。”

言之有理慌忙递过去，老道大笑狂语：“这是尊师的虎纹金丹，比我的金丹更稀有。两位天人真乃神仙眷侣啊，羡煞我等，凡人有幸食用半道得仙，延年益寿，百毒……”

两人得知欣喜若狂，名元根本等不及把话说完，即可抢回塞入卿晓口中。含羞含口，未嚼未咽，听老道大声喝止：“别吞！这样吃没有效果！”

吐落手中，递去老道，名元挠手急躁，慌口忙问：“吃个金丹而已，怎么还有那么多规矩流程！”

痴笑连连，婉言安慰：“别急别急，金丹是百炼不消的圣药，烧之愈久，变化愈妙。虎纹丹是万古丹王，器皿烧制已经完结，还剩最后一步，纯阳童人口含提炼。”

名元抓耳挠腮不知所云，卿晓心解其意，羞眉耷眼，生怕老人家问，还是听他毫无忌口，大胆问话：“你们两人可有同房行事？”

摇头摆手喊叫没有，转看卿晓，脸涨焦糖色，埋头不语。既然如此一切好办，交托名元，点明上丹田炼丹心法，含口化炼半个时辰，即得虎黄纹路金色宝丹。

跪拜恩谢，辞别秋云宫。下山路上天色渐暗，名元问她想往何处，卿晓疲软无力，倦指庭南。

一路谈及此番艰难，两人时而温情脉脉，时而狂笑惊天。深夜子时，赶马驱车来到一处乡野城邦，交通要道楼牌林立，夜有行人往来不绝，找店安住。

名元多日劳累，早已疲惫不堪，今日完结疾患，更是舒心畅快，收拾妥当倒床睡熟。卿晓此时丹药发作，浑身赤焰炽火，精神亢奋，走去开窗透气，已是秋风寒凉，雨默点滴。

体弱羸颤打了个哆嗦，害怕名元着凉，关窗熄灯，侧躺一侧一被盖全，拉他胳膊放在后腰，一动不动痴眼看着他。

睡不着又想起今日之事，心愁悲恸，脑中苦思：“道祖说你是传世真人，想要成就你，咱俩必须分别。但我不想分离，只想跟你在一起。傻瘸子呀你真傻，我旁敲侧击提示了你那么多次，你怎么还是听不懂我的意思。算了算了，你累了这么些天，好好休息吧，明天再做决定。”

第二日迎雨赶路，卿晓坦言：“既然临近钱唐，还是去一趟虹艳楼吧，我想见见三位姨母。”

名元爽朗答应，更加一句：“去！必须去，除我父亲外，咱俩再无长辈，成婚的事就先由她们主婚吧。”

明知命难如此，还是强颜欢笑，握手甜蜜：“也好，相伯父是偏北九怪之首，行踪不定又癫傻成狂，咱们不用经他同意，完婚之后再找他吧。”

揽入怀中，相拥赶路，临近正午已到会稽郡钱唐县，名元一心直奔俊星驰。卿晓却阻拦，声称自己大病初愈，今日又兴致高涨，有幸来到这名城，先由两人互挽相伴游览美景，温存情敞抛去干扰。

恰巧车马行到昭花湖，骤雨初歇，雾霭缭绕，正是天光朦胧晴芳好，水虹涟漪舟莲游，落雁投簪花昭湖，卿浓爱恋两相宜。名元称赞同意，扶她下车，有情眷侣沿湖游玩。

成双结对景中画，良辰美景镜中花，云香氤氲情殷晕，两晴缱绻人牵蜷。越是热恋甜蜜，卿晓越是不忍分离，独自心劳体乏愁怅然，牵手名元从早抗累到晚。

月出明灯，几番催促，虹艳高楼近在眼前，抬头可见灯红酒绿，竖耳可闻歌舞笙箫，茗碗登堂无俗客，蓝舆扶路有门生。

前往之时，有三人楼中走出，卿晓一眼识出是八王部下，顿时心惊肉跳电闪轰鸣，不等名元察觉，拉他疾步去往隔壁酒舍，谎称是家美食老店，自己肚子饿了，吃了饭再去。

三楼雅间摆桌，珍馐美味佳肴，轰走伙计闭门关严，此时卿晓心意已决，留他在此必定舍命保我，于私情于大义还是让他走吧。

恍若无事三言五语规劝，名元婉拒不应，卿晓湿润眼眶，怅望悲恸，摘下手镯交给他。

名元接在手，又放她手中，四手合握，张口温柔字字甜言：“咱俩好不容易走到一起，你舍得分开我不愿意！除非你答应跟我一起去，否则我不会丢下你送他们。再说我师哥和师妹说不定早就走了，就算还在这，给他们说明情况，我师哥也能送她。”

明知不会轻易答应，只好换成笑脸，贴身入怀，轻柔巧慰：“成婚吉日都赶个精神饱满，我现在的身子既不配喜庆，又不能赶路。你们腿脚利索，送人来回最多十几日，等你回来了，一切……”

“那就多住几日，等你好了完婚之后一起走！”

卿晓心急火燎，带亲带怒，流着眼泪，半哭半笑着说：“你们多年交往，又有情在先，咱俩当人家面成婚，岂不是故意办人难堪，该还的情你必须还，该亲自送走的你必须送！我只交代你一件事，咱俩的今生姻缘，你要委婉告诉她，一点一点的说，让她慢慢接受。等她有了着落，咱俩才能心安落意。”

“不行不行！要不然咱俩还是走吧，谁也不见。”

接连两天，无论如何变着法撵他，名元始终心口如一，只合不分。深情卿晓收下，诀别不敢放下，深知此后难复，拥吻此刻良宵，心暖如春万紫千红，爱潮荡漾濡沫沁芳。

倾身相怀，贴脸赠言：“别忘了你来庭南的目的，你向来说到做到。要是因为我负了别人心，你枉为男儿！此一去中原，你还要送剑领书，我等你回来娶我，快去快回。”

诀别誓言，名元听之在理，但是良缘断续如剜身肉，似刨心肝。愁心苦了面思考良久，既然情比金坚，总有相聚之日，怃缓点了点头，奈何叹了一气。

恰在此时，就在隔壁虹艳三楼，一位含情脉脉的女子，同时长叹一气。她凭栏远望湖中水，夜月映波更白苍，裹衣轻嗅风芬香，盼君远赴迎回乡。

泪落上衣潮，秋霜白露鹭鸶花藻，风起下裙飘，夏草绿苔桔梗花雕。天天心念期盼，今夜月风悲凉，一人无趣，低头把玩手中团扇，一面彩绣嫦娥奔月，一面绢刻有诗：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仙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姑娘小声吟诵，身后大笑声起，转身无人，笑声从楼梯传来，逐渐临近，听人交谈爽语，已知是三娇伎子登楼。

跑去迎接，拜身行礼，听风婷大笑道喜：“柔姑娘你等的人就快到了，刚刚八王也派人寻，既然我外甥女跟他们定下时日，今夜不到明日必到。”

若柔心喜落泪又心痛哽咽，摇扇驱羞，抬巾抹泪。风俊一眼洞悉她心伤何处，出言规劝只会让她更伤心，不如让她自己转移话题，于是捏着手中玉版扇的穗，遮嘴嬉笑道：“他来接你本是好事，有什么好难过的。”

“没有没有，我流泪只是悲痛这诗太过凄凉。”若柔快语闪躲，神态扭捏展扇指诗。

三人同时大笑，细品诗句，风韵意犹未尽，折起七宝扇爽朗出言：“有这等惬意甚好，这诗是千古佳句，就是老了点。”

两人借题发挥，风婷尽收眼底，她微笑托衬芙蓉面，妩媚扭步风华显，走到楼栏书桌前，放下手中鹅毛扇，提笔声说：“大家既有雅兴，不如今日咱们标新立异，多作几首。”

风俊风韵连说好好，拉着若柔进步桌前，一个铺纸，一个研磨。风婷嗯一声长思，写下风花雪月四个字，转头看一眼众人，一边写字一边说道：“就从这四字中出吧，咱们四人一人选一字，或诗或词，对得上就行，我先写开头起章。”

等她写完，三人诵读：

今竟不文风雨后，支酒遍逍游，

遂心无谓，知心的快乐，一生无所求。

相聚相伴总有过，不管今后能如何，

赏悦美颜，握你的手镯，不信会溜走。

风婷交笔其余人，无人敢接，只好自己先写风：

泌风

温柔吹过你的脸颊，替你祛走炎夏。

至于秋的冷暖，不必再牵挂。

舒爽自有香来，稠云伴冰下。

会有容处四处刮，散发，迷罢。

空劳识破千里行，

所到去处，处弥沙。

白费拾起春落叶，暮有清声吹风华。

“婷姐姐写的好飘逸啊！”风韵说完，自己接过笔，一声不出，挥笔而就：

闹花

唇花点点，蝶儿误食香。

粉靨娇娇，寒苞早春花。

颦翘眦目凄凄冷，逗人笑曜颜。

醚平娟眉暖暖芳，心意有灵犀。

滴护赏花不识人，

入瓶芸书香，泪落离花。

春光复到僖旧叶，

怎过寒冬枝，冻翅蝶僵。

风韵写完，把笔交给若柔，轻声对她说：“柔姑娘就写这雪字吧。”

若柔摆手不接，苦笑着对她说：“我不会写诗词，写错了字怕你们笑话。”

风俊抢过笔，低头凝思片刻，笑对柔弱大声说：“雪字我来，柔姑娘刚刚对月有感悟，月字就交给你了。”说完下笔一气呵成。

袭雪

踏齿印冰一径雪，空枝袭有缘。

垢蓬散发回头过，软裘也有寒。

风吹雪坡汶烟落，枝上冰鸟晶莹灯。

晚来羞霞点山江，青不副艳雪。

孤舟远载女儿装，卧卷美人郎。

千崖万壑度风雪，月夜红光有人家。

东风冷，有家有温雪。

西偕老，随你到天涯。

三首完毕，塞笔若柔，捏在手心思量良久。三人催促：“月好写，快下笔吧。”

嘴露微笑，眼明通意，执笔刚要写，楼下咚咚脚步声重，回头看跑来一位艳女，大喘着气高声汇报：“三位俊主，楼下来了两人说要见你们，一个叫相名元，一个叫爱珍欣。”

“快请上来！”婷韵俊高兴大叫，若柔只听名元两个字，立刻放下笔，直窜下楼，三娇伎子见她急态，互视微笑。

三人闲等之余小声议事，不一会伎女带路，只领一人上楼。四人相见，看她姿容形似风晴，听她叫声姨母，即可楼怀，抚背安揉，四人红眼抽泣，泪洒无声。

“当年为保你兄妹性命，你爹娘给你们改姓换名，怕我们受牵连，寄养在哪里也不敢透露风声，如果不是……”

“以前的事我已全部知晓，三位姨母不必再提，我来这里一为了答谢恩情，二为八王来此请我，不能久住明日就走。”

“先别急着走，八王的事我们应付。你娘未怀你时，曾来这里专为你留下一封书信，我们当年都有怀疑，哪儿能如此巧合，竟想不到全被她言中，你先在这等着，我回屋去取。”

风婷一人下楼，其余两人谈及旧事，多有宽慰之心，爱珍欣用心倾听，眼泪涌出。怕她伤感过度，牵她凭栏赏景，楼外乌云遮月，大雨倾盆，水落深湖哗哗作响，惹人心烦，闷人心潮。

转看书案字，通读一遍，珍欣疑问：“怎么少了一个月？”

风韵先不答，草草写下结尾：

昨念痴心冰雪后，起章又重游。

牵挂无谓，羞惦的悔恨，怎能不难过。

风花雪月总有过，不管姻缘能如何。

悴心妍怡，拿你的双手，才知会走脱。

收笔放架，卷纸笑谈：“本该是柔姑娘写月，她走了就到此为止吧。”

珍欣按纸拦住，拿笔写道：

冷月

星儿遮住，月儿不悲伤，又早别离，闲闼不寂寞。

披缁对雨微风冷，共度婵娟几缕温。

灯火炊烟淡过也，天上冷宫耀嬉欢。

都道是嫦娥奔月千秋哭，月圆伴团圆。

只有那怨念秋风万世柔，痛恨更相思。

何处了，天涯相隔有路寻，遥你去何方。

举杯邀酒千杯少，冷光孤影挥酒重。

一杯到白头。

收笔停歇，一滴眼泪落纸，湿了离字。风俊一眼洞悉又一个为情所困，好奇心想：“这位相名元难道貌胜潘安？他有什么神通？所遇女子皆为他痴情！”

嘴上不敢说，只能委婉规劝：“真和你娘一样多才多情，多贪多恋，小小年纪以后别那么多哀苦愁怨，人间好男儿多的是，一切都会过去的。”

珍欣感慨叹气，口中难言心中想：“谁能知我悲的是什么千秋哭，怨的又是什么万世柔。”

收泪转笑，感谢警言，风婷刚好回来。珍欣接过，拆封看信，骤然伤风袭起心惊雷鸣，泪雨奔涌滔滔不绝，瞬间瘫软倒地圆睁空旷，六神无主哀嚎无声。

三位姨母慌乱中掐人中，揉心胸，久唤不醒，只剩躯壳。唤人帮忙抬到绣房，喊人求医，送水喂药，直过夜深子时，舒缓有了人气。

金丹保命，百炼不死，迷瞪回了神，清醒有了情，翻身落地就跑，顾不上穿鞋，出门喊名元。

三娇伎子紧随在后，呼喊拦她，嘴上不停的说名元已经走了。珍欣只当是假，奔出楼外，踩水过街，三人入雨跟随，有人伸臂拦住。

珍欣一人失落疯跑，沿街行人纷纷躲避，穿过大街小巷，快到城门街头，脚滑扑倒地。雨水打湿全身，混着泪珠污泥垢面，秋风寒冷刺骨，吹着伤心落叶满身。

强撑半起身，望着城门黑处自责自言：“傻瘸子你快回来！是我错了，你不能离开我。”

人已远去回天无力，突然感觉头上雨停，仰头张望，一把油伞遮风挡雨。看向撑伞人，并不认识，听他语中带笑：“姑娘你想留住他，我可以帮你追回来，但是后果，你要听我说清楚。”